现在，我不得不着手收拾起家里的物品。房子已经卖出去了，要在一周内腾清。我很难过，心里舍不得它。它只有两室一厅，不够大也不够豪华，但足够温暖。我、老段、小段，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座房子里变老和长大了，可我们却要离开它了。

我缓慢收拾，动作迟滞，像一个80岁的老人。老段抬头问：“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瞪他一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新家里一切都是新的，厨具锃亮，床品鲜艳，卫生间盥洗用品摆放整齐，三支电动牙刷一水朝左。旧家里的东西都用不上了。

我知道，是到了该断舍离的时候了。旧家的物品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被褥用了25年了，藏在被套里的被芯泛黄，有一股陈腐气；碗筷杯碟又粗糙又暗淡，刮花的淡褐色纹理比掌纹还乱；至于其他物品，全家的旧衣服鞋子，小段的图画书、手工玩具，甚至还有一本混在她初中课本里的软皮日记本，封面上贴着某个明星的大头贴，里面是她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的一段心情；还有老段的各种电脑零件、老旧的摄像机。还有我从各种会议上带回来的公文包，去外地出差买回来的纪念品、用了半瓶的护肤品。它们像玩躲猫猫游戏的孩子们，开始时藏进柜子、角落里，谁知主人缺乏寻找的耐心，它们就在原地蒙起尘垢荒废着。

此时，我不得不在25年后再和它们继续“游戏”，我要一个个找出它们。只是，这游戏中掺杂了太多的五味杂陈。在找到它们的同时，我也犯了难，该如何处理它们呢？

老段从书架上往下搬书，我拿尼龙绳分类打好捆。这是难得的默契。25年了，我每年花在购书上的钱超过了服装鞋帽。它们摆放在整面墙的书架上，地下室里也还有满满一室书。老段抹一把头上的汗，又看我，欲言又止。卖书的话终于没敢说出口，他知道说出来我定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决不允许将它们当废品卖掉。

体量庞大的还有旧衣服，堆在床板下的床箱里。我拎起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大衣，这是我们刚住进来时买的。这件衣服的腰身那么细，我现在却已穿不上了。记得当时老段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工资，当他在我俩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送给我时，我感动得紧紧抱住他。那时我们恩爱得蜜里调油，他总是骑摩托车载着我，我在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风吹起我的长发，我们小县城的人，都要回头看我们一眼。现在，我叹了一口气，收起了这件衣服。

还有一件小肚兜混在衣服中。水红色的面，粉红色的里，上面绣着荷花、荷叶和金鱼。花是我亲手绣的，肚兜是我亲手缝的。那时小段还在肚子里，我向母亲请教怎么绣花，怎么剪裁缝制，买来彩色的丝线，一针一针地绣，一针一针地缝。我期望我们的孩子一生都平安幸福。小段出生后的第一个夏天就穿着这件肚兜，我抱着她走到街上，都夸这肚兜漂亮。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做针线活，此后再也没有做过。我当然不能将它扔掉。

在这些记忆里，我怎能做到断舍离？其他的就是一些杂物了，每一件都似乎没用，又似乎有用。小段小时候最喜欢芭比娃娃，她有几十个各种版本的芭比娃娃，有的还穿着她亲手为它们缝制的小裙子。小段从小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现在小段远在山东读硕士研究生，她在电话里说，我都多大了，谁还要那玩意儿啊，赶紧扔了。小段正有大把的青春，在她的世界里正是一路向前。可是我却已到了陷入回忆的年龄，我总是想起小段在我身边的日子，她粘着我，在我怀里撒娇，每当爸爸值班的晚上就是她最开心的，因为她终于可以睡在妈妈的床上了。如今，当我再提起往事，小段都会嗤之以鼻。我慢慢收藏起这些芭比娃娃们，收藏起小段所给予我的快乐，我也想为她存一些记忆。

在洗手间抽屉的最里面，我找到一盒护肤品小样，比火柴盒略大的红色盒子，里面有一袋精华液、一袋护肤霜、一袋隔离霜。日期，竟过了10年以上。我在记忆里搜寻，记起那是我和老段第一次到省城逛商场。商场里排了好长的队伍，一问才知道是某品牌护肤品在做促销活动，免费赠送小样一盒。老段自告奋勇去排队，排了一个多小时才领到。他兴奋地举着那个红色盒子向我挥手，我在幸福中却感到辛酸，以我俩普通的工资收入，当时很难买得起这个品牌的护肤品。回来后，我舍不得用，将它藏在洗手间抽屉里。慢慢的，就彻底忘记了。

我真的是忘记了很多东西，哪怕它曾经多么难得和珍贵。我们的生活变得沉重，我们的家也变得拥挤和狭小。我从一个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家塞得满满的，是物品和我们的情绪。过去，我经常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件很小的事情冲老段吼，他也不惯着我，一样吼回去。我们两个人差点忘记了很多，差点忘记了结婚纪念日，忘记了那些虽然清贫但却不失幸福温馨的日子，忘记了我们两个互相的扶持和奋斗。

而如今，这些一股脑都回到了我的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点点滴滴都被重新激活。人往往就是这样，一边得到一边失去，一边忘记一边又想起。其实对生活而言，最难的是去思考该断舍离的是什么，该重新找回的又是什么。

我坐在老房子的地板上，看着老段来来回回往外丢弃物品，又把想要的装上车，仿佛看到了25年前的他，看到了25年前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