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小说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等文学期刊,并获得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在北方》等。 责编稿签 《雪中散场》以细腻、精致的语言描画出一个小女孩在姐姐和姐夫恋爱结婚前后产生的心理反差。主人公作为姐姐恋爱的旁观者被拉进两个青年人的感情发展中,短暂的时光里,小女孩在四周洋溢着清新、和蔼、幸福的家庭氛围中徜徉,但人们热情的强度同它的持久性没有必然关系,当姐姐出嫁离家,小姑娘突遇离别,满腹心酸。区别于成年人对生活的体验感受和独立自主,少年人眼中总会闪耀出憧憬、依赖和虔敬的光芒。作品显现出在孩子的世界里,外部亲缘关系和内部情感震动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烙印。张惠雯在人性之精密处发掘纯真温暖,在现实与想象间尽显文学的张力。 —— 文苏皖 《雪中散场》赏读 1 姐姐是县城里有名的女孩儿。妈妈说,姐姐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年年都会出现在我们县大礼堂的舞台上,在所有重要的庆祝活动中表演节目。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或者太小,没有记忆。我对姐姐演出的记忆是从她的中学时代开始的。因为姐姐参与演出,我们家每年都有好几次得到免费的演出票,往往是妈妈带我去看。对坐在下面的我俩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看演出,而是等待——等待姐姐参与的那个节目到来,等待姐姐出场。每一次,当盛装打扮的她出现在舞台上,妈妈就又紧张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还不停指给我看姐姐在哪儿,好像我自己看不到似的。一开始,姐姐在其他姑娘中间翩翩起舞(她是舞蹈队的),后来,她因为唱歌出众成了领唱甚至独唱者。她在台上穿着公主裙,熠熠生辉,我们在台下心情激动,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姐姐不仅能歌善舞,她还是个有魅力的姑娘。我觉得用“漂亮”来形容她确实不够贴切,只能用“有魅力”来形容她。她当然也算漂亮,但并非县城里脸蛋最漂亮的那几个姑娘。况且,她有两个好朋友,单论长相,都比她漂亮,但意外发生了:她俩的男朋友在认识了姐姐以后,都掉过头来追求姐姐了。这两次“意外”不是同时发生的,但时间相隔也不远。先是那个长相古典、嘴角有个美人痣的非常温婉的女友,她的男友给姐姐写了很多信,还去姐姐读书的学校(那时她在外地读中专)找她。姐姐当然拒绝了他,因为她觉得朋友比男人重要得多。但那个男孩儿后来还是和姐姐的女友分手了。得知男人变心的女友伤心欲绝,从此和我姐姐绝交,仿佛这都是她的错。姐姐的另一个女友也是县里著名的漂亮女孩儿,她娇小玲珑,像布娃娃般精致乖巧。和她相比,姐姐的五官可没那么精致,皮肤也没那么白皙,眉太粗了点儿,脸也太宽了点儿。但这一次又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儿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在见到姐姐几次后突然和“布娃娃”分手了。随后,那个人花了很长时间追求我姐姐,这次,我姐姐更没法接受,因为“布娃娃”是她最好的女友。但心已经碎了的“布娃娃”没法再接受我姐姐,她们也断交了。直到四十岁以后,她俩又在某个城市遇见了,缅怀过去的友情,不计前嫌地哭着抱成一团,那个曾导致她们关系破裂的男人早就被遗忘了……这都是后话了。我是说,因为这样的事,姐姐成了别人眼中的“危险女人”,有的人甚至背后议论姐姐专门抢朋友的男朋友。作为她的亲人,我们知道她不仅没有和两个抛弃了女友的男人来往,相反,她还躲着他们。 除了这样的“意外”,她还有不少别的追求者,有的人给她写血情书,有的人天天在学校外或我家附近徘徊,还有一个男孩子,也是县里有名的文艺生,经常和姐姐同台演出,他因为遭到姐姐的拒绝竟跑到一座桥上去跳河,所幸被人救了上来……所以,我姐姐那时候想必魅力非凡。究竟是什么“组合”成了她的魅力?她的漂亮、她的才华、她的固执清高、她那股男孩子般的豪气和傲气?这些,我怕是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了解那些男人,尽管有些人我也曾见过。我了解的是那个姐姐带回家的正式男友。那时她已经中专毕业了,在一个小学校当音乐老师。而我刚过了八岁的生日,就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有一天,我在她房间里翻看她订的《上影画报》,她突然把房门关上,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片。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她问我。 “这是谁?是电影明星吗?”我问她。 她笑起来,显得喜不自禁。 “你觉得像电影明星?”她问我。 “有点儿像啊。”我说。 “像哪一个?”她追问。 我又认真地看了会儿照片,迟疑地说:“像三浦友和。” 那时候,我刚看过《血疑》,脑子里都是光夫和幸子。在我眼里,好看的男人就像三浦友和,好看的女人就像山口百惠。 “啊,”姐姐轻呼了一声,“咱俩的眼光一样!我也觉得有点儿像三浦友和呢。” “那他到底是谁啊?” 姐姐没有马上回答,和我一起盯着照片看,笑眯眯的,过一会儿才说:“要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你觉得好不好?” 姐姐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仍有点儿不大相信。我看着姐姐,她的脸微微发红。 姐姐用商量的口气说:“你来帮姐姐参谋参谋,你觉得……这个人看起来行不行?你说姐姐要不要继续和他见面,要不要……把他领回家给爸爸妈妈看?” …… 我后来听人家说恋爱中的人是盲目的,我想对啊,恋爱中的姐姐竟然来寻求我这个小孩儿的意见,还说需要我的“参谋”,她似乎想要听到每个亲近的人对她喜欢的那个人的肯定和赞美。我当然持绝对肯定的态度。我想,这一次,我姐姐真的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说,我就要有个大哥哥了。我一直羡慕有哥哥的人。 暑假里的一天,我午睡起来,正在客厅里吃桃子,姐姐突然出现在门口,低声唤我:“妞妞,你过来一下。”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人还迷迷糊糊,嘴里嚼着桃子。 “你吃完擦干净嘴,到我屋里来见个人。”她可能有点儿嫌弃我那副吃相了,走过来帮我整理整理衣服。 姐姐的卧室是客厅左边的厢房,我吃完就走出客厅,晃到门廊下。我听见她的房间里有音乐声传来,音乐声中,有人在说话。我掀开竹帘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姐姐坐在她的床边,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她那张小书桌前的椅子上。书桌上的双卡录音机里卡带旋转,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我看着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突然,我想起来,他是姐姐给我看的照片上的人。 我在门边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姐姐笑着站起来把我拉过去,就像妈妈平常喜欢做的那样,让我半倚半坐在她腿上,对那人说:“这是我小妹,我跟你说过。特别可爱吧?” “真可爱。”那个男的说,“还扎着小麻花辫儿。” 姐姐笑了。她打量着我,突然批评起我来了:“你看看你,怎么脸上睡的都是红印子?” “头滑到凉席上了……”我嘟哝道。 “就是不讲样儿,天天跟个小傻孩儿一样。”姐姐怪我,捏了一下我的脸,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人笑了,说:“人家还是小孩儿嘛,哪里像你?什么都要讲样儿。” 姐姐继续责怪我:“整天吃东西,吃得胖嘟嘟。” “一点儿也不胖,再说,脸圆圆的才可爱。”那个人说。 姐姐这才满意地笑了,对他说:“我妹妹给我参谋过了,说你不丑,可以带你来见见家里人,所以才把你带来。” 那个人忍住笑,转向我说:“那我得谢谢小妹。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当礼物。”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要送给我礼物,愣在那里,什么也想不出。 “让她好好想想。”姐姐替我解围。 我这时突然想到,妈妈不允许我向人要东西,于是小声说:“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那个人说:“还挺听话的。可我不是别人。” 姐姐在一旁“扑哧”笑出来。 那个人又问我:“你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我说。 “那下次我们带小妹一起去看电影吧。”他兴高采烈地对姐姐说。 姐姐马上答应了。 姐姐告诉他,他要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我好,说只有讨好我才能讨好她。那个人说,他没有弟弟妹妹,但他最喜欢和小孩儿玩儿。为了展示他陪小孩儿玩儿的能力和耐心,他当场教我叠了两种不同的纸飞机。那天下午,我待在姐姐的房间里,和他们在一起。他俩在聊天,我不记得都聊了什么,但记得他们互相看着,动不动就有个人笑起来。我坐在姐姐床上,翻看电影画报。墙角那架落地扇吹拂着小屋里闷热的空气,吹得画报里的画页总是翻卷起来。有时候,我抬头看看那个人,突然一阵心花怒放。我想,这个人就会是我的哥哥了,以后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几天后,他们带我去看一场晚七点开演的电影。那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去之前,姐姐认真地给我打扮一番,把我的两个麻花辫儿拆开,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她说妈妈给我扎的麻花辫儿太土气。妈妈很不以为然,但也不反对她对我进行外形“改造”。姐姐把我的衣服翻找一遍,最后拉出一条连衣裙。那条连衣裙是白色的,但有个蓝色大翻领,是当时流行的“海军领”。然后,她把我领到镜子前面让我看看自己,她说:“你看,这样是不是洋气多了?” 我过去也常和姐姐一起看电影。我熟悉电影院,知道从哪里进场,怎样找座位的排号,还知道哪一道小门通向外面的公共厕所。但是,那天晚上,我看电影的经历是全新的。我坐在他俩中间,闻得见他俩身上热乎乎的气息,一股是我熟悉的气息,一股是陌生的、但我正慢慢喜欢慢慢熟悉的气息。在光线闪跳的电影院里,这两股气息交融在一起,包围着我,仿佛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甜蜜而安逸的“保护圈”。每当有人来兜售五香瓜子、炒花生、冰棍儿和糖果,那个人就要给我买。后来,姐姐制止他,说如果我吃了太多零食,吃得肚子发胀,妈妈会责怪她的。 那是一场不怎么好看的电影,演一个发生在工厂里的故事。但我的心思也没有用在看电影上,我沉浸于自己的新体验,那个人的存在、生活的变化让我觉得兴奋。散场时,人流往出口的两道小门挤去,怕我被碰撞,那个人一下把我抱起来。后来,我们来到灯火通明的街上,他把我放下。然后,他和姐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一起走在街上。夏天的夜晚,总让人觉得时间依然很早,电影院大门的前面还排着等看下一场的人群,街上晚风如游丝,风中满是晃动游走的人。我发觉和姐姐凉凉的、娇柔的小手相比,我更喜欢那只又大又温暖的手。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