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机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我觉得肚子饿,就走进了对面的那条饭店街。街不算长,但从这一头还是望不见另一头。几十家饭店,都不太大,各家门脸上热热闹闹地贴着很多饭菜的彩色照片,有日本的海鲜盖饭、韩国的烤肉、印度的咖喱以及意大利的通心粉等,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我在其中的几家店里吃过饭,因为顾客多是日本人,所有的菜都按日本人喜欢的清淡口味做过调整,已经日式化了。换一句话说,这里的菜名不符实。我本来想吃印度咖喱,因为要摆弄新手机,就挑了一家想待多长时间就可以待多长时间的咖啡店。 我打算先下载三个软件:微信、微信读书和微博。神保町虽然有几家中文书店,价格昂贵不说,几乎找不到我想阅读的书籍。微信读书是我唯一能大量阅读中文书的工具,我把它视为重宝。虽然微信有很多实用之处,比如可以跟在国内的亲人和朋友免费聊天、免费视频,但我还是更喜欢用微博。一些话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好意思说,在微博上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表,因为微博的读者跟我素不相识啊。我的很多朋友,虽然还挂着微博的账号,但几乎不怎么使用了,甚至有朋友告诫我,说微博里的世界太复杂、太混浊,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我没太把朋友的话当回事,我的“毫无顾忌”也只是发发牢骚、晒晒两只爱猫而已,估计也招惹不到谁。 我下载了微信。打开微信后,屏幕上显示有一个叫小叶的人添加了我。我觉得很奇怪,新的电话号码我还没有告知任何人啊。接着这个叫小叶的人发来了一条短信:“燕京,好久没有联系了。很高兴你终于开始用微信了。毕业这么多年,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你好吗?”静默了几分钟,我试着回忆同学里是否有一个叫小叶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再说同学这个范围太广了,从小学同学,到中学同学,到大学同学。不等我回复,小叶又发过来一条短信:“燕京,你还记得咱俩在大学时候的那些事吧。女生宿舍里,咱俩是同一间房,我睡上铺,你睡下铺,夜里我们经常偷偷地聊天。”我明白这个叫小叶的女人搞错了对象,把我当成叫“燕京”的那个人了。原因肯定跟我新换了手机和手机号码有关。我的微信一向不加陌生的人,所以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不过我没有马上删掉这个叫小叶的微信,因为她的出现带着戏剧性,给我的感觉是,接下来还会发生点儿故事。也许是出于好奇吧,我将她的微信添加为朋友,还给她回了几个字:“你好吗?好久不见了。” 一定是我问她好不好的原因,小叶开始不断地给我发信息,不过每条信息都很简短,说的事也都是点到为止。为了让她不对我产生猜疑,我会间断地在她的来信中发几个微笑或者惊讶一类的小表情。 同时我打开小叶的微信朋友圈,快速地用手指滚动着页面。隔壁桌坐着一对年轻人,他们的笑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际。我不自在地抬起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在意我。小叶前天发的一个视频让我觉得眼前一亮。说是视频,其实就是小叶跟她老公的几张结婚照。结婚照被做成了视频,还配了一首缠绵的音乐,并且在朋友圈发出来,整体上给我的印象就是,小叶在向她的朋友们散发所谓的“爱”的信息。我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绝不会在朋友圈发结婚照(虽然我结婚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拍过什么结婚照甚至也没有蜜月旅行)。我也绝对不会在朋友圈发家人的照片以及自家食用的饭菜的照片。结婚是人生的序曲,五颜六色的菜会让人窥出厨房的面影。生命中有一些日常是我精心守护的小秘密。 通过小叶的朋友圈,我知道她大约在五十岁上下,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还养了两只可爱的猫。她的猫也给我很深的印象。特别是那只金黄色的猫,毛特别长,有着一张又大又圆的脸和陷在面颊里的鼻子。算她聪明,没有在朋友圈发那种显示居住区的照片,但她按时发同一家跟美术有关的杂志的公号文,所以我猜她是那家杂志社的编辑。杂志社的地址在北京,那么她的居住地就是北京了。知道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情,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已经涉足到她的世界里,虽然她跟我隔着千山万水,但是离我非常近。 我决定试探小叶一下,回信说随着年纪的增长,对过去的好多事情似乎都记不真切了。她回信说:“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年纪大呢!我比你可是大两岁哦。今年我已经五十二岁了,那么你应该是五十岁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已经五十五岁了啊。接下去,我给小叶发了一个龇牙微笑的表情。跟着她来短信问我现在是否在工作,在工作的话那工作又是什么样的性质。我想了想,告诉她我早就辞职了,每天不过就是瞎忙,忙这个忙那个。我还告诉她,每天我基本上就是靠忙在打发时间。她又问我有没有孩子,有孩子的话有几个孩子,孩子们都几岁了。我含混不清地回短信说:“有一个孩子,已经成人了。”想不到她又问我老公的情况,给我的感觉像是查户口。我打了几个字想发给她,想了想又删掉了,重新打出来的字是:“怎么说好呢?我老公能吃能喝的,挺好的。”她也发来一个龇牙微笑的表情。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这样下去,小叶会一直问东问西,而我不可能一直不露马脚地搪塞下去。我得尽快地退出微信聊天。不等她再来信息,我快速给她发了一条:“对不起,我这里还有一点儿急事要办,今天先聊到这里。谢谢你联系我。”她马上回说:“好的好的。再联系。”我回了两个表情给她,一个咖啡杯加一个咖啡杯。 关上手机后,想想跟我聊了半天,而这个叫小叶的女人,竟然一点儿蹊跷都没有感觉到,忽然觉得微信的可怕并不比微博差到哪儿。说起来,互联网就是一个无法探知的大海。 以后的日子里,小叶三天两头地给我发短信,都是一些看完就忘到脑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还给我打过两次微信电话,我都没敢接。不过,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她,因为她真的把假“燕京”的我当成了朋友。现在这个时代,朋友似乎不太容易定义了。本来,朋友是指长久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轻易离开你的人。但现在的朋友,多半因心情而定了,今天的心情拿这个人当朋友,明天的心情拿那个人当朋友,遇到一点点小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拜拜”了。因为这个原因,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到小程序微信运动上给她点赞。休息日她好像不怎么出门,有时候步数还不到一千。即使她只走了几百步,我还是一样给她点赞,只是忍不住暗笑。五十笑百,既然五十跟一百没有区别,那么在逻辑上,五十步跟一千步一万步也没有区别。 有一天,小叶在我快吃午饭的时间发来一条貌似“最后通牒”的短信。她这样说:“燕京,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回我的微信要么只是三言两语,要么就是表情,也不接我的微信电话。既然你躲着我,为什么又天天去微信运动上给我点赞呢?为什么你一个朋友圈都不发?想看一眼你现在的样子都看不到。我只想确认你是不是不想跟我来往。如果你觉得有我这样的同学是负担,我也绝对不会再打扰你。”原来她也查看了我的朋友圈。隔了没几秒钟,她又发来了两个表情,一个是尴尬,一个是发怒。我只好给她回短信,说我刚刚换了新手机,还没有学会使用里面那些新的功能。她秒回说:“燕京你别找借口了,打字对你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来说,不需要适应吧。” 虽然我不该过早地跟一个陌生人交谈得热火朝天,但小叶这个人和她的事都令我感兴趣。她真是个天真的人,闯错了地方,但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再说了,“大学同学”这层关系,给了我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其实好久没有人跟我这么热乎乎地聊天了,问题是我身边的朋友都拖家带口,都在忙,而我又不太喜欢跟什么人交心。对于我来说,小叶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跟微博的作用差不多,可以使我毫不在乎地透透气。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早上,我在朋友圈上看到你发的视频了,全部都是结婚照的那个视频。你跟你老公,两个人挽着手臂站在一起。从照片上看,你老公长得蛮不错的,你也很漂亮。你们看起来非常般配。” 小叶回短信说:“啊,你说的是我前天发的那个视频吧。前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你听我解释,说纪念,其实就是纪念我在那个日子里留了点什么。怎么说好呢?是纪念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了点什么这件事本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们学中文的人喜欢咬文嚼字,我想你可以理解的。”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5《收获》) 黑孩:女,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樱花情人》《惠比寿花园广场》《贝尔蒙特公园》等。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现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间先后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长篇小说《惜别》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