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桌上,时常有只懒卧的猫咪。这只半岁的猫咪叫小煤球,见到我总会迅速开启玩耍模式,高高翘起尾巴,跟着我,在我两腿间穿来绕去。 它通体乌黑,生下来就像个蠕动的黑色毛球,我当时就给它取名小煤球。后来觉得这是个有些土气的名字,按照《相猫经》的取名方法,纯黑的猫应该叫“哮铁”或者“乌云”。但在一番犹豫之后,我还是选用了通俗易懂的小煤球这个名字。当时还是小奶猫的小煤球是不在意的,当然现在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小煤球的妈妈小灰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它只在我把小煤球拎出猫窝的时候才会着急。 小煤球日长夜大,最初只是吃奶睡觉,后来就是四脚蹒跚,到处乱爬乱跳,像个移动的煤球四处探险。小灰的耐心极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咬着它的背颈,把这顽皮的女儿叼回窝里去。刚开始它把小煤球衔在嘴里游刃有余,后来有些叼不动了,将小煤球的半截身子拖在地板上。妻每每看到,便着急地拿手机拍视频:拍另一位母亲正在把顽皮的熊孩子拖回家去。现在的小煤球几乎是能飞檐走壁的少侠,而小灰也似乎不再管小煤球了,它们在路上相遇,鼻头互凑,闻过之后,小煤球想用头颈往小灰的颌下蹭,但小灰已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我的眼睛瞟到书架上的《剑南诗稿》,想起陆游。当年陆游给他的猫取名大概没有我这般纠结,这位著名的大宋“铲屎官”在《赠猫》诗第一首里这样写道:“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鼠穴功方列,鱼餐赏岂无。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这只会扫荡鼠穴的小猫,陆游称它为小虎。“於菟”是虎的别称,我猜想那小猫大概率是一只橘猫。 小虎会保护书籍,在《赠猫》第二首里,陆游这样写道:“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看来小虎的工作做得相当出色,但说好的小鱼往往不能及时奖励到位,于是陆游这样反省:“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在另一首诗里,陆游更加不吝溢美之词。“服役无人自炷香,狸奴乃肯伴禅房。昼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闻漏鼓长。贾勇遂能空鼠穴,策勋何止履胡肠。鱼餐虽薄真无愧,不向花间捕蝶忙。”在陆游眼里,它勇猛善战,功绩不凡,而不是那些流连花间只会捕蝶献媚的富贵之猫。 有趣的是陆游在诗末有个小小的自注:道士李胜之画捕蝶狮猫,以讥当世。这引出另外一个话题,宋代,养猫之风遍及朝野,兴于五代的画猫也随之盛行于宋。国人喜好以谐音和象征手法寻找事物的吉祥寓意,“好事者”发现“猫蝶”谐音“耄耋”,加之著名的宋徽宗赵佶以《耄耋图卷》引领,从此,猫、蝶以及寿石、牡丹等意象组合入画的“猫蝶图”成为主流文化。既有主流,自然会有反主流,陆游算是,自注中的李胜之道士也是。猫与鼠在传统文化中是一对深刻的对立的隐喻,后者是贪赃枉法的“硕鼠”,而前者则是高洁尽职的君子,所以在陆游与李胜之看来,弄花扑蝶、献媚争宠而不捕鼠护粮的猫,无疑是官场尸位素餐者的代名词。 我的小煤球无缘与蝶相争,虽然守着几千册书但无鼠可捕,算得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平日里无非是跟兄弟打闹一通,去窗口看风吹草叶,观察一只偶尔飞来的蝴蝶,对一只停在晾衣竿上的斑鸠兴奋异常,更多的时间是在我的书桌、书架顶层的古琴盒、我上班时闲着的座椅上,以及任何一处的地板、某个箱子里随意而卧。至于伙食,估计比陆游的小虎丰盛许多。妻为了保证小煤球的好胃口,备足多个品类配方的猫粮,还专门采购了金枪鱼猫罐头。 小煤球虽然无鼠可捕,但关于捕获的训练一直在进行中。即使不在书桌上懒卧的时候,只要听到书桌边发出任何窸窣的声响,它立马会无声地走进来,见我撕下废纸正在揉成一个纸团,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眼睛露出企盼的神情。我把纸团揉得紧实些,远远地丢出去,小煤球跳到半空截住纸团,随即能在地板上跟这个假想敌玩耍许久。在那一刻,小煤球关于捕猎的天赋被全部激活,它左右互搏,进退腾挪,灵活而敏捷。 跟陆游家的小虎一顿操作猛如虎捉光家中老鼠的战果相比,小煤球最大的业绩是捉到一只从窗外误闯进来的金龟子。那是一只精致的甲虫,披着坚硬的铜绿色铠甲,但在英勇的小煤球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在遭受闪电般的连续暴击后金龟子开始装死,但小煤球似乎识破这伎俩,耐心地在旁边等着,等到金龟子展翅飞逃的那个瞬间,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再次将这“飞贼”擒获。 小煤球眼里的自己是一只聪明伶俐、干净优雅的猫。小煤球眼里的我大约也是一只猫,一只能够提供食物、偶尔可以相伴玩耍、没有恶意的、高大笨拙的两脚猫,有些傻,经常做出一些怪异的行为,对它的服侍也不能真正令它满意,但它仍然爱我。 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关系了。 我们都是一团量子的聚合,我们分处不同的世界,机缘巧合而有一段共享的时空,无论长短都是最好的陪伴,最美的记忆。我们都把真实的自己交给彼此,做一对坦诚的生物,享受生命馈赠的当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忘记思考所谓的意义,以及那些被强行附着其上的隐喻或者象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