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博物馆是一个地方的精魂,是时间的精魂。 日照莒县,在五千多年前,是莒氏部落先民的聚居地。莒国曾为“东夷之雄”,“东夷”是对黄河流域下游东方各族的总称,地域范围包括现今日照在内的山东省中南部。 在莒州博物馆,当我看到不同的“旦”时,仿佛一下子便碰触到了“日照”二字的要义。远古泥土烧制的陶尊表面,“旦”像一幅画——拙朴的刻线,细看,是满眼云山日出的磅礴。不同陶器,有不同的“旦”:太阳跳出山峰,高一些、再高一些;太阳在葱茂的林木上;太阳安稳地落入山洼。 像时刻表、像日晷,“旦”铺陈在博物馆远古的时光里,需要不停追溯。 1957年,莒县陵阳河。连续几日暴雨,冲刷出一些古老物件,人们看出了异样。之后,人们发现和挖掘出了更多久远的器具,刻画了“旦”的陶尊便在其中。作为时间的明证,与“旦”前后被发现的十几个样貌丰富的图像文字,可上溯五千多年,比甲骨文还要早一千五百多年。图像文字是中国汉字的雏形,也证明了日照文明史的悠长。 就在莒县,那些“旦”被发现后,有人年复一年仔细观察,发现春分秋分之际,清晨的太阳恰在山峰正中冉冉升起,和广口陶尊上一枚“旦”的图像别无二致。或者,就在五千年前某一天的同一时刻,匠人一边远眺,一边把这朝霞里夺目的日出时分刻画到了新鲜的陶胎上,再经过和太阳一样滚烫的火焰的烧制,“旦”便留存到了今天。先民描摹事物记录事物,图像文字引导出了象形文字,而象形文字几乎是世界上不同古老文明文字的共同特征。 到今天,“旦”字保持着最原初的意义。天亮了,太阳升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年初始,最崭新的一天则是“元旦”。可作主语亦可作谓语的“旦”,和可作主语亦可作谓语的“日照”,多么相似。“日照”之名始于宋元祐二年(1087年),和图像文字相隔了约四千年,相隔四千年的古人如此心心相印吗? 定然有可追溯的原委。我想,古人对“日照”总结释义的“日出初光先照”(乾隆年间《日照县志》)是原委之一。但在我的意念中,还需追溯。世间的太阳,安排晨昏、轮回四季,带给大地上所有生命必需的温暖和明亮,拟定世界的秩序。太阳在天宇,至高无上,世界上很多古老地方都把它作为神崇拜。在西北的宁夏贺兰山、嘉峪关黑山,我见过岩画的太阳神在古老的崖壁上光芒四射。日照的“日出初光先照”,似乎表明祖先们更深刻地感受着太阳神对日照的眷顾,太阳文化便在日照尤为显著。《尚书·尧典》载,尧王曾在日照观察日出日落的规律,制定历法;《山海经》有记,日照天台山,有东夷人祭祀太阳神的汤谷。至今,在天台山,还能寻到许多相关遗迹。 “旦”,像日照的图腾。 太阳天天从东方升起,“日照”之名,让我觉得,日照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二 莒县出土的文物中,还可深思的一样器具是酒具。成套酿酒器、大量高柄酒杯、盛酒的觯形壶……有些墓葬出土的酒具竟占随葬品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 酒对我的家乡——苦瘠曾甲天下的甘肃陇中是奢侈的。酒器琳琅,意味着粮食富足。莒县出土的这些酒器,说明五千年前的日照物产丰富,且先民已掌握了成熟的酿酒技术。 最引人瞩目的是日照东海峪出土的蛋壳黑陶镂空高柄酒杯,没有上釉,但器面细润丝滑犹如玉石。这种被世界考古界誉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作”的黑色陶器,在远古陶器中有着异样的明媚光彩。杯壁最薄处仅0.2毫米,仔细端详那个明星般保存完整的蛋壳杯,作为酒杯的核心,上部的酒腹只占了酒杯三分之一不到,而裙裾般精美镂空的手柄和底座占了更多位置,镂空手柄中还有一颗陶丸。精湛的技艺和耐人寻味的设计似乎在告诉我们,酒的意义绝非今日之理解。手柄中的那颗定心陶丸,举杯间,与陶壁相碰,发出悦耳之音——四千年前先民的耳朵,在嘈杂的市声中,辨别出了音乐的存在。酒器兼为乐器,因此有了远古东方的宗教意味。 《论语》里的孔子在齐国听闻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他慨叹:“伟大啊!音乐竟能叫人陶醉到这种程度。”孔子所听韶乐又称舜乐,起源于五千多年前;舜,作为五帝之一,是东夷族群的代表。这正说明,五千年前的日照,便有了妙不可言的韶乐。当殿堂内庄严的韶乐响起时,孔老先生可否辨听出蛋壳酒樽的神妙之音? 一样是酒,一样是音乐,一样都叫人愉悦陶醉,一样都关乎精神。再小的酒樽,站在那里,都玉树临风。黑陶酒杯,有的仅重22克,它们纤巧又庄严地吟诵着日照的远古诗意。 三 地图上,日照的半个身子被海水围拱着。我想起第一眼看到雁荡山时的所思,这山的奇异相貌当是大海所赐。而到日照五莲县五莲山、九仙山时,脑海里马上便浮出了雁荡。几乎在同一时间,我捕捉到当地人说,苏轼当年到五莲山时曾赞叹“奇秀不减雁荡”。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仙山和仙人,仙气贯通才能有这八个字。 五莲山确实有仙——雪白的仙鹤,在五莲山气象万千的崚嶒怪石间,翩若惊鸿。相传,苏轼任密州太守时(五莲为密州所辖),在五莲山一块平坦巨石上为仙鹤建一诗意盎然的楼榭,并在巨石一侧题字“白鹤楼”,落款“熙宁九年九月末”字样。 看不够“白鹤楼”三个字。距今九百余年的手笔,端庄敦厚,细细端详一笔一画,仿佛很亲近地看到了苏轼那个人。 上善若水。在我眼里,苏轼的达观智慧皆是水的性情。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水,也有月色如水般幽微的水。他的人生,像日照大海边题了“撼雪喷云”“星河影动”的巨石旁的海水,水被石头击碎,很快复原为水原本的样子。 苏轼任密州太守时,正是蝗灾旱灾肆虐的年份。他为民生疾苦奔波操劳,祈雨、灭蝗虫、治盗贼,甚至教农民种南方的茶。他同时是个文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他则又仁又智。苏轼喜食,到哪里,都能将当地不起眼的食物用自己的理解变为美食。他自然也喜酒,酒文化悠久的日照在这一点上应该很得他心。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之夜,苏轼在密州写下了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苏轼喝足了酒,看到高空一轮满月,想到亲人,想到月盈将会月缺,如同无常的人世,恨不能把这圆满的月亮留住,便在一卧石上题下“留月”二字。苏轼豪放大气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也是在密州酒后所写,“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想着苏轼此人,这样的文字百读不厌。作为史上最著名的豪放派文人之一,他没有豪放到粗陋,他的细微和深情一样在他的诗文中处处可见。他时常物我两忘。他豪放时,“左牵黄,右擎苍”;深情时,“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在密州做太守,密州用仙山接纳了他这位仙人。他在密州,留下了至今让人们念想不已的文字。 白鹤楼后来呢? 1668年7月25日,山东临沂的特大地震波及五莲一带,山上巨石滚落,白鹤楼被毁。白鹤楼仙鹤般飞升了,而今在那块平坦的巨石上还留有人工凿孔和建筑基础。不远处,有两个马槽,传说是苏轼出猎时马儿饮水的小池子。 四 还是在五莲,有个奇异的石屋。石屋坚不可摧,有着与时间抗衡的巨大本领,它看上去老得很缓慢,只是石头上日复一日地堆积了些时间而已。就像日照定林寺里四千年的银杏树,而今依旧枝繁叶茂,岁月拿它没有办法。 石屋在五莲山山脚西侧的丁家楼子村,它就是建于明代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的著名的丁公石祠,是当地文化名人丁耀亢为纪念其父丁惟宁而建。丁公祠由石祠、仰止坊组成。石祠全石砌筑,108块石头,无一寸木一根钉。进得屋内,严正气迎面袭来。 石屋的奇异主要在人。 一是建造者的奇异。丁耀亢,日照五莲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著作颇丰。在五莲山,至今还能看到多处他的题字,有的就近在苏轼的题字旁,隔着六百余年的时光,他好像正近切地靠着苏轼。“雄心傲骨气铮”的丁耀亢因为创作奇书《金瓶梅续》,年过花甲的他被羁押狱中120天,双目失明,四年后病逝家中。而今,他丰厚的文字,成了日照珍贵的历史文献。 一是被纪念者的奇异。丁惟宁,丁耀亢之父,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曾官至御使、郧襄兵备副使等。丁惟宁为人耿介、刚正不阿,后遭人诬陷,“拂衣而归”,在五莲山下求得一方世外桃源。最令世人惊奇的是,在这安静的一隅,传说丁惟宁以“兰陵笑笑生”之名,续其父丁纯所著《恶豪传》一书,创作了《金瓶梅》这一明代“第一奇书”。 作为文学史上的一大谜案,很多人在求证丁惟宁就是《金瓶梅》的作者。缘由之一,离丁公石祠不远,有条山谷叫“兰陵峪”,丁惟宁曾在兰陵峪旁居住二十年。我还看到有位学者用二十多年时间通过缜密的研究,发现《金瓶梅》使用了大量山东方言。 我是个外人,但我能做这样的推断:在生机勃勃、勾栏酒肆烟火气极浓的宋元话本的基础上,《金瓶梅》的出现绝非偶然,至于它的命运那是另说。我还记得,进得丁公石祠,先看到的是一副对联:“一部金瓶梅,千古丁公祠”。丁公石祠身后站着九仙山,身边站着五莲山,全都气象非凡。 那天黄昏,灿烂的云霞,覆盖着这块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