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偶见秦观的字《摩诘辋川图跋》,台北故宫藏,行书,用颜真卿意,“行笔有秀气”,写得神采奕奕,张力满满,完全不在其师苏东坡之下。以前以为他是婉约派词人,隐约只记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没想到字却写得如此遒劲、雄强,没有半点板滞。难怪东坡《跋秦少游书》中说:“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他是偏爱这位弟子的。 细读《跋》文一过: 今何幸复睹是图,仿佛西域雪山,移置眼界。当此盛夏,对之凛凛如立风雪中,觉惠连所赋,犹未尽山林景耳。吁,一笔墨间,向得之而愈病,今得而清暑,善观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视也。 同样是“当此盛夏”,面对秦观此书,对我来说,也算是“得而清暑”了吧。末署“高邮秦观记”。我是到过高邮的,并且还拜访过文游台。 大概七八年前吧,十一,我决定走一条避开人流的路线。先到丹阳,看南朝陵墓石刻。我带着尚读幼儿园的女儿,在田野中寻找一个个有翼神兽。下雨天,深一脚浅一脚,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接近它,但我们依然很快乐。南朝的气息,南朝的烟雨,是可以跨越时空的。我们不懂得考古,没有背景知识,就像秦观在跋文中所说,“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视也”。 亲眼所见书法图录上经常会有的“反左书”,我们才不管这是为阴间的逝者所写,还是为祭拜者而书。它就那样直白地立于几乎没有保护的田野中,我们只是觉得亲切,同时又有一点神秘。一千五百年的风风雨雨,除了因为后人的锤拓,笔画变得浅显了,别的还有什么变化呢。这也算是不朽吧。看过这些,那天我还去丹阳眼镜城配了一副眼镜,可是在前几天,镜腿断了,脸上多出一道划痕。伤痕会平复,但失去便也永远失去了,我是一个多么恋旧的人啊。 而后我们过长江,过扬州,一路向北。我特意下了高速,沿着京杭大运河的堤坝开。这是一条地上河,堤坝远远高于所经过的城镇,两车道,仅有很少的几辆车,有些或许是城乡公交吧。而运河上,依然有巨大的船舶往来穿梭,它们的货物往往装得很满,船舷几乎贴于水面。千百年来,往来京城与苏杭,它们就是这样运输的吧。在邵伯,我们来到河边,看镇水的铁牛,虽说是公园,但依然一片荒芜,在高大的树林荒草间,才找到它。 在蒙蒙细雨中,高邮很近了,这仿佛是我阅读的故乡。从大一开始,对汪曾祺的集子,我见一本买一本,各种旧书,在南昌的旧书摊上,往往品相是很好的,几乎都没有怎么被阅读,我一直试图寻找他早期的《邂逅集》,但就是没有。此刻,我们就要到很多篇目所写的地方了,《受戒》里的小明子,《大淖记事》的大淖,他(它)们都在哪里?很近了,在一片雾雨朦胧中,一边是湖、塔,一边是县城。堤坝就像城墙一样,我们开在上面,完全俯瞰全城。近旁还是老城,低低矮矮的房子,拥挤在脚下。这就是汪曾祺故事展开的地方。他们都还在吗?我说要去拜访汪曾祺,女儿还以为他是我的老朋友。 车子盘桓而下,闯入老城。虽只是傍晚,五六点钟,街上已几乎没人。路过王氏(清代训诂学家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故居,早已关门。挤在一堆旧房子中间,门外徘徊良久。看地图,隔一条马路就有焦家巷面馆,为什么会收藏?不知道是不是汪曾祺曾经写到过,虽是初秋时节,也并不冷,我们就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路太小,连车都不好进,是真的老街,活着的老街,店面都破破烂烂的。就像二十多年前的乌镇西栅一样,没有任何改造。于是步行而往,街上冷冷清清,人们都忙着在家里烧饭吃饭了吧。摸到面馆,也不像是开门迎客的样子,有一位五六十岁的阿姨在忙碌着——在收拾,在规整,或许为明天的食客准备着。 店里破破烂烂,不像是店,倒像是她自己的家里,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吧,到处都放着东西,挤满浅浅的两间房子。这很像是读小学时,我家村口的点心店,一样破破烂烂,黑乎乎。“还有吃的吗?”就这么闯入两位客人,店家也觉得愕然。已经是过了营业的时间了。“饺面是没有了。”“那你就随便给我们煮两碗面。”随着她的应和声,我们找一张没堆东西的桌子坐下。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学校里的老师到家里家访,已经过了饭点,我妈就手忙脚乱,给她煮年糕吃。而我们在雨天冷清的傍晚,闯入高邮焦家巷面馆,店家也面临一样的窘迫,她有点手忙脚乱。 不知道在哪里她摸出几条小鱼,匆忙杀了,直接扔在开水里煮,就这么简单粗暴。边煮,边用筷子搅拌,一点都不像是厨师的做法。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她留下了一点点鱼肉,把骨头扔了,这倒让我想起我妈给家里养的猫做小鱼拌饭的样子,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是有一种新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鱼汤面。 不一会儿,她就捣鼓出了两碗面,端上来,真的只有面,只有汤,甚至都没有放什么菜叶子。尝一口,真鲜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单、甚至粗糙的面的做法。虽是鱼汤,但并没有那种腥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开了半天的车,或许是我们饿了吧,两碗面一下被我们一扫而空,满足!结账,又出奇的便宜。 现在想来,店家或许把我们一大一小当成了突然闯入的客人了吧。只想让我们好好吃一餐,填饱肚子。我们觉得温暖,就像是到了熟悉的亲戚家里,不拘什么小节。我们相互都有默契。 很多年过去,我还是想念这高邮的鱼汤面。 第二天,我们去汪曾祺故居,偶遇他的妹妹、妹夫,聊了很久的天。去文游台,这是纪念秦观的地方,山脚下也有汪曾祺的纪念室,这里是高邮的文化象征吧。最后去高邮湖的船上,买刚刚收上来的大闸蟹。在半途的小饭店,跟店家商量帮我们煮一煮,而后大啖高邮湖的蟹,竟也鲜美得远超以前吃过的阳澄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