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偶然间看到一幅郑板桥的字,甚是喜欢。六分半书,乱石铺街,有时又像在画兰画竹。“郎若闲时来吃茶”,这一句有趣,我想若能借来做书名可太好了。 发给编辑业雨兄。业雨兄后来把这个书名讲与几位同事听,却都觉得做书名似乎不太合适。理由是,现在的读者,都喜欢有所谓情绪价值的书名。那么好吧,还是用了我最开始提交的一个书名,一句家常话,《不如吃茶看花》。 书出来了,我自己吃茶时翻翻,竟一翻而放不下。 我吃茶是从三年前开始。那时居于家中,一时百无聊赖,遂吃起茶来。在那之前,我对吃茶这件事一直没有特别的执念。朋友送的茶,各种各样的茶,或是去茶馆谈事,吃而不求甚解。上海朋友梁慧,是我见过吃茶最认真的人,她教我一个办法,是在茶叶的包装纸袋上,随手记录品饮的感受:什么时候的茶,什么时候饮的,怎么个冲泡法,有没有花香,有没有豆香,有没有涩感,回甘是不是明显,诸如此类。记录之后,就记住了这茶汤的味道,过三个月,过半年一年,又喝一次,与上次喝茶再做一个对比,再记录在案。如是者三,吃茶功力将大增。 我后来暗暗赞叹,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这吃茶,与读书是一样的道理,以前有一句话,“不动笔墨不读书”。我读书时,也喜欢随手拿一支笔,在纸页上涂涂画画,圈圈点点,记几句感受。没想到吃茶也要做笔记。大多数的人,吃茶也好,读书也好,观影也好,看展也好,也就是走个过场,热闹看过了,茶也吃过了,只是并未往心里去。这就像坐在别人的车上旅行,开车的人会记得路,坐车的人是游离的状态,眼前景象纷纷过,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时并不怎么关心。 《不如吃茶看花》这本书,还真是三年来的吃茶记录。只是,我的吃茶与梁慧的吃茶不同,我吃茶时玩心重,意往往不在茶,而在别的事情上。收到什么书,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花,花开有几朵。这两天偶然翻到一个短视频,北师大教授张柠说,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它是数学、科学、伦理道德、哲学都不能够替代的东西。譬如大家一起,从学校的北门走到南门,第一个到的是谁呢?数学系的人,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于是他直直走过去,没想到中间是个湖,就掉到湖里去了。所以,第一个到达的,是经济学系,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最后,大家都到了,清点人数,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一查,文学系的人。原来他在花园里流连忘返。对于一个文学系的人,花在开着,水在流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多么美好,流连或是迷路,就是文学的意义。 这段话,听来很有意思。相比起来,吃茶也类似于文学。因为吃茶绝不是为解渴,也绝不是为饱腹,而可能只是为了一点儿日常的消遣。在吃茶的时候,遇到了沿途的花开,听到了枝头的鸟鸣,这就是吃茶的意义。 三年吃茶的结果,是我如今,在行李箱里常备着一套旅行茶具。走到哪里,茶具就带到哪里。最近在四川的绵阳出差,参加一个文学的活动,与诸友高谈阔论之余,也静静地吃一点茶。想到新出的这本书中,居然随手记录了许多生活的琐碎,这琐碎背面,又藏进了许多的悲喜。表面上云淡风轻,绝不只是闲云野鹤,其实在一盏茶汤里,映照了壮阔的波澜。这样想来,我吃茶的记录,与梁慧在纸袋上的吃茶记录,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吃茶也好,读书也好,其实都是审美活动,是一条自我建设的道路。一个人,对美注视得久了,他也就会渐渐照见自己,从而有可能,去完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前不久,与吉敏、草白、朝涛等友人聚于温州瓯海,走了几个村庄。后来,在一个叫山根的村庄走累了,进到一个院子里吃茶。这是在温瑞塘河之畔,小村背靠一座山,村前一条河,依山又傍水,青砖院落里茶香袅袅。我们在屋檐下坐下来,把一壶茶煮了又煮,直到天色暗下来,直到昏黄的灯盏一粒一粒亮起。 对于时间的消耗,是最大的奢侈。用它来做什么?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要知道,人生并不是一条直线,或是要用最小的投入获取最大的回报——而是流连忘返,是吃茶看花,是忘何所来,亦忘何所归,一边遇见一边丢弃,走在一条布满欢喜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