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女,1972年生,一级作家。生于湖北,现居南昌。出版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薇薇安曾来过》《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纸上万物浮现如初》《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 责编稿签 《礼物》的主人公是大学里的一个知识分子,童年因失去亲人孤独地在孤儿院长大。儿时曾用爱与善良温暖过她的“恩人”的突然失踪,在她的成长中留下了不解之谜。多年后,她无意中发现曾经的资助人因多年前援藏遭遇意外,留下了不可逆且难以恢复的病症,在养老院里过着无感于外界的生活。她怀着感恩的心情留在了老人身边照料,却被误以为另有所图,寒心而去。小说结尾处,老人的女儿寄来的那封感谢信,是一份温情的礼物,它来自生活的馈赠,也再次用爱与真诚温暖了心灵。王芸对生活抱有信心和暖意,以细腻的文字表达呵护了人心之纯善。 —— 文苏皖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1 目光越过一丛丛花发,她看见了坐在朝南顶头窗边的他。 他似乎在看窗外的花园。乍暖还寒,绿意扩张着领地,花开得不多。她穿过院子时瞧见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举满了紫白的花苞。不知道从他那个角度能否看到。 他端凝不动,鬓发皆白,肩部以上沐浴在从窗外漫进的阳光里,不知是否阳光的缘故,他看起来比视频上更显苍老。那天镜头一晃而过,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在网上搜索视频,两秒钟的镜头看了几十遍,确认无疑。三天后,她打114询问……站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她又一次感觉呼吸停滞了,一股气流像团得紧实的拳头,抵在喉舌间。华姐未发觉她的异样,说个不停,她的目光黏附在那帧背影上,嘴里虚虚地应着。沉浸在引导热情中的华姐攀住她的胳臂,将她引出了活动室。 院长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最东头。这是一家开办近十年的民营养老院,在N城小有名气,据说托护费不断水涨船高,还是巴巴地有人想住进来,等候排队的人快到三位数,什么时候能够住进来无法预期,床位皆满,空出一个才能新入一个。她自然是住不进来的,不过院长答应为她撰写论文提供方便,她可以在养老院自由出入,找人采访,只要那人愿意,每月象征性缴纳三百元伙食费就行……事情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准备好的大段说辞没有铺展的机会。华姐的聪明在于,在弄明白她的来意后,果断地模糊其意,言里言外让院长误以为她是来调查老年化社会养老现状的,会将这家养老院作为典范,在文章里大力推崇其运行模式。初中毕业开始打工,吃够苦头后艰难创业的院长对文化人不无敬意,一口答应,只是要求成文后一定先交她拜读。 那个只有两秒钟的镜头,彻底颠覆了她的博士论文方向。这是她恍恍惚惚、深夜难寐有所思的结果。时隔十八,不,二十年后,他重新出现,在她即将结束校园生活,不得不踏入社会的时候。大半年时间,她陷入莫名的焦虑。他的出现,像半空中伸过来的一只安抚的手。她忽然不可遏止地想见见他,求证那个存在心里多年之谜。其实她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一个旅途中偶遇交谈一番的人多。暗夜里,她反复提醒自己,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时光虚布的假象,可她最终决定奔赴,就好像不走这一遭,余生再无意义。突然间充斥她身心的飞蛾扑火般的毅然决然,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幸运的是,导师居然同意了她的改弦易辙,还说老龄化是中国未来面临的重大社会问题,而在素来讲究含蓄表达、观念保守的中国,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确实是值得深究的课题。 在那个新闻报道中,华姐占据的画面比他多得多,甚至比院长都多。华姐在养老院创办之初就来了,最初的“三棵青松”,如今只剩她,已晋升为院办公室主任,可还参与日常护理排班。乍见之下,她就了解华姐对这份工作是真的热爱,千差万别的人群中就有这样天生具有“圣母”情结的人,在她小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位,她唤作“孙姨”。那时,孙姨是浓黑暗夜里的一道微光。 从楼上下来,赶上手指操时间。她谢绝了华姐带她再四处转转的提议,让华姐去忙,而她,在活动室角落的座椅上坐下来。原本散坐在活动室四处的老人们,现在呈半圆形围坐在一位穿白色大褂的护理员身边,跟随她搓手、拍手、舞动。 大多数老人已经做得熟练,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姨手指像翩飞的鸟翅,姿态醒目得很。也有始终慢半拍的老人,其中三四位动作僵硬、迟缓,仿佛运转失灵的机械手。离她最近的那位,坐在轮椅上,她只看得见他斜吊上去的一侧嘴角,尽管只是微小的局部,却让人感觉到面容被风暴席卷过。老人的左手安静地耷拉在腿上,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虚虚地颤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让她生出兵荒马乱之感。她好奇地看了一刻,目光转向他,她这才注意到他坐的也是轮椅。此时他面朝着护理员,但一动不动。整个画面中,只有他是静止的。 目光一寸一寸,缓慢地移动,和兵荒马乱的老人不同,他的面容像平静的湖面,不,无风的沙漠,这沙漠让她感受到热力,仿佛骄阳在头顶蒸烤,热无可逃逸地集聚。她在心里叹息,他依然儒雅,风度翩翩,一如当年。 手指操结束,她就匆匆离开了,没有在养老院四处转悠,熟悉环境。她需要独自消化,平复。这一晚她睡得异常安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坐轮椅,他为什么不做手指操,他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打牌,看电视,看报纸,聊天,他安静得让她既满足又惆怅,她还清晰记得他当初的样子,可是多日来躁动的潮汐忽然间平缓了,她有如释重负之感,也异常疲累。她对自己说,至少他真实可感,坐在轮椅中安静若无物的他,不会再从眼前消失了吧…… 2 她带了一束郁金香,紫色、黄色、白色,每一朵都像一颗高贵的心。 华姐惊叹,将花束插在活动室的花瓶里,顿时提亮了室内的色温。她和花,引来老人们的围观。有的歪着头细细打量花苞,有的凑近去闻花香,有的拍着她的手对她说“谢谢”,有的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唯有他,端坐在向南的第一个窗户前,一动不动。 她已经确认过,从这个窗口望不见那棵玉兰树。她克制了走过去的冲动,先和华姐去见院里的护理员。教手指操的女孩在配药,华姐叫女孩小雨,刚从护校毕业,进院才一个月。 她惊讶,正规护校的学生也愿意来这里? 华姐摇摇头,小雨来陪她奶奶的,也不知能待多久。 陪奶奶?她不解。华姐指着合影上一位穿旗袍的老人。她凑近去看,原来是那天做手指操,手指翻飞似蝴蝶的老人。她看见了他,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椅子上,淡金色的阳光洒了满脸。 小雨奶奶原来在纱厂工作,热闹惯了,前年老伴走了,她不愿意麻烦孩子,就来了养老院。小雨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来这里工作,主要想陪陪老人,年前体检时老人查出了淋巴癌。 她愣住了,扭头看华姐,华姐表情平静得让她惊诧。 小雨想送奶奶最后一程。不过,老人家并不知道这事儿,小雨每天哄她吃药,说是补充维生素,这事只有我、院长、小雨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她、她没感觉? 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她也在瞒我们,哄我们,整天笑呵呵的,不想小雨伤心罢了……华姐表情黯淡下来,人啊,生而有情,多坚强、多冷漠的人,也过不去感情这一关的。唉,世事却不由人愿…… 她心里掠过一抹凄凉,不由想到了他。他没有什么病痛吧? 小雨来得及时。院里一直想多招一些专业护理员,难啊,四十个老人,十个护理员轮班,不少仅仅在医院做过护工,年龄普遍偏大。院里有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轻忽不得,有的护理员一个人搬不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些身体尚可、行动自如的老人也会搭把手。进了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她在本子上记下这些,论文不是幌子,真的会写。考博前,她业余做过几年心理咨询师,倒也积攒了一些实战经验。学心理咨询的初衷,是救人自救,可做了几年,倒也救了几人,却谈不上自救,心里淤积的暗影仿佛越来越重。尤其是近半年,睡眠变得越来越艰难,留校几无可能,她内心一片泥泞,不知该何去何从。步入社会那道坎,在她看来仿佛一处悬崖,临渊的战栗早早就攫住了她。她振作一下,继续发问。 院里有没有老人情绪低落、抑郁、抵触来这里的情况? 有有有。上次有个老人偷偷积攒安眠药,差一点闹出大事,幸亏同屋的及时发现了。也有老人被家人“骗”来的,家人一走,就天天哭,吵着要回家。 院里有心理医生吗? 华姐叹口气,有是有的,不过是外聘的,不瞒你说,相当于聋子的耳朵——摆设。 她想说自己做过心理咨询,可话到嘴边,含住了。 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多吗? 七八位吧。 话题自然而然引向了他。 那个总是坐在窗前的,是老年痴呆…… 她咬紧嘴唇。阿尔茨海默病? 听他家人说是脑部损伤引起的,援藏时一次意外受伤…… 有什么突然松开了。长时间绷紧的那一股力。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突然瘫坐下来,疲乏与松弛交混而至。那些汇款,一笔一笔,在每学期开学前寄来,没有具名,来自本市。那是从天而降的礼物。直到她读高二那年,突然中断。她情绪低落了一阵,不为突然失去的捐助,她一直觉得是他,固执地认为是他,她也想到过孙姨,但孙姨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 他受伤有多久了? 这个……不清楚。 难道,真的只是她的幻觉?铃声响起,吃饭的时间到了。 她终于坐在了他的近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宽宽的布条从两边围护过来,在他的胸前粘贴在一起。他的双臂是自由的,却没有生气地搭在轮椅扶手上。她看着小雨喂他吃饭,半流质的,一勺饭送到他嘴边,等上一刻,嘴唇微微开启,喉头上下滚动。时间慢得失了真。 华姐说他散失记忆的过程是渐进式的,刚进来时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子、女儿和孙子,还会吐字不清、语意含糊地说点什么,后来只认得女儿、孙子,再后来只认得孙子。现在的他,记忆力恐怕不如一条鱼…… 除了鬓发斑白,额头多了隐约的纹路,眼睛微眯时,眼角散射而出的细纹,她觉得他没怎么变。她还记得他的声音,他笑的样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她没有了羞怯。她不知道这一刻该感到庆幸还是失落。就好像一个做了多年的梦,终于成了现实,却与梦,大相径庭了。 她查找了很多资料,外伤引起的老年痴呆,不同于普通的阿尔茨海默病,可以通过治疗手段缓解。她向院长提出,她可以试试。院长有片刻迟疑,看看华姐,华姐的眼神是认可的,但不能打消院长的犹疑。她不得不说出自己做过心理咨询师的经历,从手机中翻出几份证明资料。 如果你能说服他的家属,我们……毕竟,人不能随便作为实验对象……院长字斟句酌,吐出一句。 我明白。她简短地说,短促而有力。她本想解释的,可有些事没法解释清楚。 走出养老院时,她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分别属于他的儿子和女儿。 门卫室里探出一个脑袋,大邓冲着她大声嚷嚷,苏教授,就走啦。明天来吗?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