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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11期|雷默:胶囊公寓(节选)

时间:2023-11-1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雷默 点击:

雷默,男,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现居宁波。中短篇小说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作家》《花城》《江南》《钟山》等杂志刊发,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年选,部分小说被译成英、俄、日文。出版小说集《黑暗来临》《气味》《追火车的人》《大樟树下烹鲤鱼》,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丁玲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责编稿签

雷默的小说视野宽广,叙述轻逸灵动,善于以巧妙的伏笔与悬念推动故事的深入。主人公杨丹与男友分手后调动到宁波,租住了一间胶囊公寓。所谓“胶囊公寓”,并非严苛意义上的窄小蜗居,而是空间尚可、功能完备且能迎接满室阳光的温馨居室。独立生活带来了快乐,但也不失烦恼。不久后,公寓不断出现偷窃事件,杨丹购买了一些男性生活用品布置在家中,公寓也不再被窃。然而这些用品的存在,却给杨丹和男友这对旧情难忘的恋人制造了巨大的误会,而这段本已不再坚牢的感情也在难以阐明的真相中迎来了真正的终点。胶囊虽小,却可窥见广阔生活。

—— 欧逸舟

房间不大,顶多二十平方米。宽大的落地窗旁是一张用排骨架搭起来的榻榻米,紧挨着床头柜是一张书桌,书架悬于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再过来是一块大绒布,房东“哗”一下拉开那块绒布,里面露出了一排金属晾衣架,衣架上做了一排柜子,可以存储棉被和杂物。房间的右侧隔成了上下两个空间,底下是洗手间,右侧做了个简易爬梯,上面是一个私密性很好的临江小隔间,有飘窗,可以看到三江口全景。

房东三十多岁,在政府机关上班,他说这是他单身时候买的公寓,后来成家了,买了另一处房产,这里就闲置下来,主要用来出租。不是谁都租,他挑人,用他的话来说,毕竟是自己住过的地方,不喜欢有人对他的记忆动手脚,而且他爱干净,甚至有点儿洁癖,他受不了自己的房子被人搞得乱七八糟。

杨丹瞥了他一眼说:“你这么说,我也不敢租啊。”房东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只是希望租的人体面一点,你们空姐就很合适,说实话,租给你,房租少收点,我也乐意。”

杨丹倒并不认为房租贵,房租对她来说负担得起,她就是不想被人约束,房子既然租来了,使用权就得彻底归她,不然用得缩手缩脚,她心里也不痛快。航空公司给每位员工都安排了食宿,在机场高架旁的五星级酒店里。有人喜欢住酒店,除了工作,生活有人伺候,不用洗衣烧饭,吃的是酒店的自助餐。虽然酒店的厨师换着花样丰富的菜品,但杨丹觉得那些菜换来换去都一样,本质上都是用调味品勾兑出来的,烧菜的人不变,配方就不会变,同一个味道吃久了容易腻。

在上海,和陆远分手后,杨丹突然就不喜欢住酒店了。她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太单调了,失去了生活本身的烟火气,犹如一朵鲜花枯萎,娇艳的花瓣干缩成一团死气沉沉的褐色。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每天从酒店的房间里醒来,杨丹总有一种拖着行李箱随时出发的紧迫感,那种感觉太糟糕。她是飞三天,休息四天,休息的日子休息不好,这很要命,所以她才想到自己租房子住。

陆远是飞机上的机械师,有一次,飞机遭遇乱流,直降了一千多米,餐车跟着失控,从机舱的中部滑到了尾部,飞机上的氧气面罩也自动脱落,客舱内人仰马翻,尖叫声不绝。好在机长经过一番紧急操作,终于把飞机稳住了。降落地面后,杨丹她们几个空姐站在舷梯口,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容。等乘客们下完飞机,她们抱在一起哭,陆远走过来,拍了拍杨丹的肩膀,杨丹瞬间像找到了一棵大树,攀住他的肩膀就没再松手。他们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杨丹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个同事做恋人,但生活和工作的圈子就这么封闭,虽然飞机上每天都迎来送往这么多人,但这些人也仅仅只是过客,而且航空公司有严格的规定,不能在旅途中向乘客透露私人的联系方式,所以要认识更多的人别提有多难。无处不在的危险提醒了杨丹,既然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为什么不过好当下呢?

两人属于同一个机组,自然很快就公开了关系。照理说,相处一段时间,关系会更进一步,比如见见对方的家长,但杨丹和陆远的关系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双方都没有把这层关系往婚姻的方向上去引。杨丹觉得问题出在陆远身上,这种事只能男方主动来提,但陆远迟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似乎还没玩够,一触及两个人未来的话题就躲躲闪闪。于是,不靠谱的印象就像颗种子在杨丹心里扎根,发芽,两人不停地争吵,怄气,直至发展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杨丹提分手的时候,陆远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他似乎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两个人平静地吃了顿散伙饭,陆远还可笑地提醒杨丹,希望她提分手的事不要传到同事的耳朵里。对于谁先提的分手,他还这么在乎,这简直幼稚至极。换在平时,杨丹早就发火了,但那天她出奇地平静,她不想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了,感情都结束了,这都不重要了。

杨丹向公司打了申请报告,希望调离上海的公司,公司知晓原委后也很通情达理,杭州和宁波的分公司让她选择,她最终选了宁波。离开上海的时候,杨丹颇有些感触,想想来上海好几年了,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却赌气似的逼迫自己做出改变,她甚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些莫名的委屈。偌大的上海,几千万人在那里生活,却因为有一个人让她觉得不如意,她就放弃了那里,在别人看来多么意气用事,但她还得这么做,她觉得这是一种态度,不光是给对方看,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确认。

来到宁波后,杨丹发现这里跟上海太像了,饮食习惯相似,说话语调也差不多,甚至两地都有一个历史过百年的老外滩。在上海,能看到黄浦江的地方几乎都被酒店占领了,而在宁波,还可以有这样的公寓楼,这显得弥足珍贵。

从落地窗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三江口,不时有轮船从宽阔的江面上驶过。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公寓迟迟不肯卖是有其道理的,整个城市,每天都可以看到船来船往的江景房屈指可数。

房东对空姐这个行业有偏见,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行当,殊不知空姐只要自己想飞是可以一直飞下去的,国外航班上的空姐很多就是老太太,国内的航班也不例外,只是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后不想再飞了。

杨丹在租与不租的决定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她还是一把付清了整年的房租,房东有点嘴碎,问这问那,杨丹想早点结束这样的谈话。她把门开到了最大,也把窗帘拉到了两端的尽头,阳光倾泻进房间,一屋子的明媚。

“这房间还是挺温馨的。”房东说到“温馨”两个字的时候,把自己给逗乐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杨丹没有接话,她开始收拾房间。从转账开始,这里的空间已经完成了转换,房东已经变成外人,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在一个单身女性的房间停留太久。

“你们上班都穿制服吗?”房东又来了一句。杨丹皱了一下眉头,她注意到了房东不怀好意的目光开始往自己身上四处流窜,“怎么,你看到过空乘穿自己衣服上班的吗?”

房东轻笑了一声,模样变得有些猥琐:“听说空姐都爱跟机长谈恋爱……”

“这谁管得着!你钥匙都交出了吗?”杨丹的态度忽然间变得凌厉起来。

“那是自然的,一共三把钥匙全给你了。原来的租客一般都拿两把,我自己留一把,倒不是不放心,人住着,我也不可能来。只是有些租客太邋遢,搬离的时候,仿佛跟我有仇,把钥匙当垃圾扔掉,我还得找开锁的人来破门,往往一进屋,场面邋遢得不成样子,唉……”房东絮絮叨叨,还想往下说。

“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时候在对方身上找原因还不如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杨丹说完,旋即被自己的话惊了一下,似乎房东和租客天生就有敌意,她也感受到了那种对立情绪。

“可我真的没有招惹他们,只能说运气不好,之前碰到的租客素质都不怎么样。”房东一脸无辜。

杨丹不想再聊下去,那些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她终于下了逐客令:“协议也签了,租金也缴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哦,没事了,你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房东用手指在耳朵边比画了一下,终于从房间退了出去,大概还没走到过道转角,杨丹就把门关上了,关门的声音还不小,她觉得这是一种态度,必须让他知道,不然自己还会无缘无故地受到打扰。

从关上门的瞬间开始,愉悦感就从杨丹的心里升腾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甩了鞋子,爬上简易扶梯,进入那个临江的小隔间,从飘窗看出去,那些货轮像从一百年前的商埠码头驶来的,烟囱里冒着黑烟,低沉的马达声因为宽阔的江面传得很远。杨丹忽然意识到那声音在夜晚可能会放得更大,那就变成了噪音,好在自己有全套的睡眠辅助装备,一副眼罩,一对耳塞,都是公司发的,杨丹以前不太喜欢睡觉用眼罩和耳塞,总觉得一个大活人睡觉,把眼睛蒙起来,把耳朵堵上,是一种病态,即便有神经衰弱,她也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窗外的江面宽阔得让人欣喜,杨丹觉得如果两岸的房子再低矮些,陈旧些,就更好了。她拿出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当然也少不了自拍,外面太亮了,得找角度,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黑。

杨丹发觉这其实也是个两难的选择,人像正常了,背景就亮得刺眼,背景默认了,人像就成了黑乎乎的剪影,最终杨丹做了个折中的选择,她各拍了一张,发到了朋友圈。几乎一眨眼,一堆人就冒了出来,他们仿佛随时蛰伏在网络背后,一群爱热闹的人在停飞的日子里也没事可干,都喜欢躺在床上刷朋友圈。同事们纷纷羡慕不已,嚷着要来杨丹的胶囊公寓实地参观。这也提醒了杨丹,是否要备点餐具,偶尔在这里聚个餐?起初,杨丹是排斥这件事的,那么小的房间,一做饭就会引来蟑螂老鼠。她首先排除了煤气灶,因为瓦斯罐不安全,电磁炉和烤箱倒是可以考虑,但也有油烟。调到宁波分公司后,杨丹这个班组调整了航线,她从飞吉隆坡改飞成都这条线,飞了几趟成都后,老干妈和火锅渗透进了杨丹的生活,变成了她日常中少不了的一部分。杨丹想,为什么不备个小火锅呢?吃火锅好啊,就一顿,不管吃不吃得完,结束后清场,也不会对环境有什么影响。

当晚,胶囊公寓就办了一场小型聚会,机长还带了一瓶红酒过来,杨丹认得那个牌子,是新西兰的红酒。每个人都喝得很矜持,大概因为地方小,大家都有些放不开手脚。吃完那顿火锅后,杨丹就后悔了,锅碗瓢盆堆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散场后同事们帮她带走了垃圾,但房间里还是显得凌乱不堪,像惨烈战斗结束后的现场。最终,杨丹把洗干净的火锅用抹布擦干,套上了塑料袋扎好,束之高阁。用了一次,她再也不想用第二次。

入住胶囊公寓三天后,杨丹终于把它每个角落都归化成了自己的空间。床单和鹅绒被都是新买的,娇嫩的鹅黄色面料,上面点缀了一些小花,摸上去手感有点毛茸茸,杨丹怕冷,她受不了冷冰冰的布被套。榻榻米床头的两侧摆放了玩偶,一头米白色的大熊和一条冥蓝色的海豚,个头都不小。想起来有些羞愧,自从和陆远分手后,杨丹就有了抱着玩偶睡的习惯,似乎怀里不抱个东西就睡不踏实。书桌改成了化妆台,上面放了一面精巧的化妆镜,镜子旁边摆满了化妆品,那些化妆品来自世界各地,都是在免税店买的。衣架上挂满了衣服,显然那一排金属晾衣架还不太够用。临江的那个小隔间放进了一堆小公仔(这是杨丹的爱好,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搜集款式不一的小公仔),靠墙放了两个布艺坐垫,中间是一张实木小茶几,上面放了一个CD播放机,临江的宽阔地铺了一张瑜伽垫。杨丹觉得这比在四面密闭的瑜伽房高级多了,在这里做瑜伽,恍若置身于空中楼阁,身心格外放松,也特别治愈。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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