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女,纳西族,1996年生于丽江奉科。诗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诗选刊》《扬子江诗刊》《作家》《诗歌月刊》等刊物,现任教于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掌管万物的路径 在奉科,所有的麻雀都归我失明的 外婆管。早晨,院子里的公鸡 第三次打鸣时,她沉默着穿衣、起床。 缓缓走到院子外的桑葚树下,瘦小的身子 佝偻着。奉科的麻雀站在绿色树枝上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静静仰头倾听, 从中了解奉科的所有事物 ——一切发生了的和即将发生的。 “阿子木那在丽江城帮人盖房子的父亲 今天回来,太阳落到石头凳子山的时候, 他的左脚会踏进家门。” “阿恒撑不过今晚了,接他的白马 前些天就从雪山下来了……” 另外几只麻雀停在了旁边的竹林, 她微微侧身,停顿一会后, 轻轻说道:“他们说,我三十年前 在金沙江边死去的父亲,一直 惦念着他的小女儿。”
《一个奉科人正在回忆另一个奉科人》 我继承了我外婆掌管的所有麻雀和 她的复活术。我由此得知,记忆是复活的 唯一路径:一个奉科人正在回忆 另一个奉科人。而那些大雾弥漫的遗忘 是可耻的,就像祖先的土地荒芜一片, 四野空空,我是那个手持利斧 砍走祖先最后一棵松树的阿一若。
《栖身地》 从他出生那天起,雪山,松林 黑石,江水,牦牛,山羊和马匹便答应 要在世界上为他留一个适合的安身之地。 他把房屋建造在山坡上,种满桃树和 石榴树,他把牛羊放养在石头凳子山, 他的祖先被允许穿梭在金沙江中 带去时间和回忆。在他的灵魂被白马 接走那天晚上,一个东巴的见证下, 他愉快地和一小块居住在石头凳子山上 的黑石交换了栖身地。
《煤油灯记》 我外公的灵魂变成白鹿,投入雪山那天 我在奉科找到一盏煤油灯,灯身老旧, 已无法再用来照明。这是我外公编织竹篮 换来的,他是一个有名的木匠, 曾经依靠这门手艺向这个世界换取他 需要的事物。在摆放沙发、电视机和彩色 糖果的客厅里,现在它被用来做蚊香架。 在孩童时代的夜里,我和外公从住在公路边 的阿一若家下象棋归来,迎着一路的 蛙声和蝉鸣,推开一屋子的黑夜, “唰”的一声,这个世界 就被照亮,像一面被突然擦亮的镜子。
《桑葚》 在奉科,我们种满了“奇呗”。六月,我们 爬上高高的树枝,采摘下一大把紫黑色的 果子,塞进嘴里,汁水把我们的 手、牙染得乌黑,我们咧嘴大笑。 剩下的果子拿去喂养幼小的麻雀,他们 叽叽喳喳叫着,吃得多欢…… 我喜欢“奇呗”,纳西话里,意思是 “甜甜的一颗”,在丽江城,人们 称呼它“桑葚”。“桑葚,桑葚”,多漂亮的 名字,在我没有见过它时,我想象 它如何优雅地结果,想象它的颜色 形状如何的与众不同。直到 多年后,当我发现“奇呗”就是 “桑葚”,我却开始怀疑它的甜已经 被世界采撷了一半。
《画》 阿一若在雾气重重的松林里遇见一支 从丽江城来的写生队伍,他们背着做饭 用的锅碗和画具。“我们很早就听说过奉科, 但我们今天才来寻找它。” 阿一若没有说话,他看到那些画纸上画满了 白鹿和仙鹤,还有一座金灿灿的雪山。
《活着》 每天如此,阿一若赶着黑色的羊群 黄昏经过他母亲的墓地,他总要停下来, 倚靠在他母亲身上,像小时候那样。 在这个碗状的山坡上,他和他母亲一同 看着这片绿色的苞谷地,这一天的太阳 沉沉西落,金沙江水从山脚下缓缓流过。
《阿一若和死神》 阿一若二十岁时,连接生与死的著神, 在一棵松树下遇见他的母亲 “你的儿子将死于四十岁那年,他身负 巨石而不自知。”阿一若六十岁时,他在 金沙江边见到著神,愤怒地 指责道:“我并未在四十岁那年死去, 我战胜了你。”著神面带微笑, 望着他:“你错了,你随时在任何地方死去, 又随时在任何地方复活。”
《在奉科,人们哭泣》 在奉科,所有人都为亡魂 哭泣,但没有人对死亡心生怨恨和 恐惧,一个奉科人的一生就是 追逐金沙江水的一生。在奉科,每一个敢于 面对黎明的人,都拥有面对黑夜的勇气。
《和雪山一起长大》 阿一若站在大门外的棕树下 看路过的送魂队,整个奉科 只有他家有这样的两棵棕树, 是曾祖父从世界上带回来的。 他失明的外婆,正在厨房里 剁一个巨大的南瓜,他清晰地听见 她说话:“等到金沙江水倒流, 玉龙雪山的黑石长出双脚的那天, 他们就会复活,带着成群的牛马 和山羊,带着一棵 巨大的松树从雪山下来。”
阿一若很年轻,二十六岁时, 他在金沙江边抛石子,遇见 一个说汉语的女人。她拿着 一个红色的手表,递给他:“丽江城 有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有数不清的 财富和一座金色的雪山。” 阿一若没有说话,现在他的身体 被金色所照亮,一座雪山活了起来, 起先是一棵松树,后是一颗黑石……
多年后,阿一若见到了雪山。 在丽江坝子,他在等待,等待他们复活。 “他们就会复活,带着成群的 牛马和黑山羊,带着一棵巨大的松树 从雪山下来……” 阿一若望着它, 仿佛看到了一座雪山的消融。 他转身离去,留下 一座雪山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