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我去了一趟上杨乡。上杨乡位于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与平凉市城区的直线距离大约十几公里。这点距离,在如今的交通条件下,不算是什么事儿,按照时兴的说法,只是一脚油门的事儿。可是,在漫长的时代,这点距离还真是个事儿,很大的事儿。繁华与荒寒,先进与落后,贫穷与富裕……无论谁,在城乡间走一趟,都可油然想起这类对比性强烈的词语。 山乡巨变,变化最大的,其实是生活细节,生活方式的变化,也许才是带有根本性的变化。看吧,一条条毛细血管一样的乡村道路,将城乡连结为一个整体,由此扩大了每个人的生活半径,同时,也缩小了自古以来的城乡间的差距。乡里人去城里享受繁华热闹,城里人去乡里体验清静安闲,都是各有所爱的平常风景。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偏僻山乡变成美丽乡村,更是由一代代人的汗水浇灌出来的。沿着陡峭弯曲但路面平整的乡村硬化道路,我来到了上杨乡的制高点,这里海拔1700米。一条8公里长的山梁,原来是由荒地开垦的农田,退耕还林后,都栽种了杨树,如今两千多亩面积的杨树已经长成,虽已入冬,仍然有着林海听涛的恢宏气象。有经济眼光的人,将这里开辟为野营基地,到了暖和季节,树林中,到处都是帐篷。 在附近的古庄梁村,我见到了鄢老。这位回族老人已经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腿脚敏捷,思维清晰,表达顺畅,他当了半辈子赤脚医生,如今与老伴儿守着十几亩农田。院子里摆放着一只框架式谷仓,谷仓长约十米,高宽各约两米,里面塞满了玉米棒子,这是他家今年土地收获物的一部分。他叹息说,老了,干不动了啊。说起当赤脚医生的经历,老人来了兴致,他只读到小学二年级,认得一些字,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他被选拔去平凉卫校学习,他知道自己文化底子薄,就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说,上了三年卫校,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白天晚上都在拼命学习,每门功课都不比别的同学差。那时候的乡村缺医少药,回乡后,他背着药箱,在十几公里范围内的村庄里,这家进那家出,哪里有病人就往哪里赶,从来没有什么上班下班白天黑夜的概念。病情就是命令,鄢老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几十年如一日,从无懈怠。乡村医生都是全科医生,几十年间,实在无法统计,他走过多少山路,去过多少人家,诊治过多少病人,反正几代人的生命健康,几乎都与他有关。如今,乡村医疗条件彻底改善了,为群众治病是年轻一代医生的事情,但正如一句古诗说的: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鄢老的那套赤脚医生装备和医学书籍,还保留着。国有召,我必来,如同一位老战士,终生都是一种整装待发的状态。 小岔村是小岔河注入泾河的山口地带,初冬时节,河水只剩下一步宽,可别小看这条小河,在黄土沟壑地区,一眼泉水,一条小河,都是一方土地的生命之源。海拔较低,与城区来往较为便捷的小岔村,成为整个上杨乡的核心区。地处六盘山浅山区的上杨乡,不仅是本乡本土居民安身立命的家园,也是城里人的后花园。小岔河的两岸,花园道路沿河床蜿蜒,各种树木遍布山坡,河边台地上,排列着由民居改建的康养设施,吃住行玩,一应俱全。曾几何时,这片山地都是几代人陆续开垦出来的农田,几乎没有一块平地,少下一些雨,就是干旱绝收,多下一些雨,又是洪水成灾,民众生活苦不堪言。 这一天午后,我见到了高老和马老。高老担任过小岔村党支部书记35年,马老曾任小岔村队长几十年。他俩同岁,今年都年满八十岁了,村里与他们年龄相当的老人,有的下世了,有的随儿女住在城里,这对幼时的玩伴,青壮时的搭档,如今又是形影不离的老哥们。在艰苦岁月,农村干部都是带头干活儿的壮劳力,他们两个为了小岔村的生计,带领汉回两族群众,携手奋斗一辈子,大干,苦干,巧干,耗了多少心血,流过多少汗水,如果能够统计出来,每一项,都应该是天文数字。但看上去,他们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真正是奋斗让人年轻的现实版。 在曾经靠天吃饭的黄土山区,种粮食,保饭碗,活下去,是农民生活的全部,要让土地多产粮食,就得改良土地。在小岔村,必须把陡坡地改造为相对平整的梯田,才能实现增产的目标。当地把平田整地称为“改土”。说起小岔村的“改土”历史,二位老人如数家珍,这面山坡是如何改造的,那道沟壑是如何治理的,被“改”的每一片“土”,他们都是冲锋在前的带头人。经过几十年坚韧不拔的奋斗,小岔村共“改土”四千多亩,所有的“改土”劳动,都是依靠人力完成的,推算一下,这是一项多么惊人的业绩,高老和马老带领汉回群众艰苦奋斗的历史,他俩坚固而永久的兄弟情谊,小岔村的山乡巨变,共同谱写了一曲民族团结、携手创造幸福生活的壮丽赞歌。 我在黄土高原的腹地长大,童年时,秋冬季节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助大人平田整地。后来,在几十年的时光里,我去过黄土高原的主要地区,每当看到一层层黄土梯田,如同在翻动一页页史书,能够真切体会到先辈们的辛劳和伟大。如今,随着两位前辈的讲述,我漫步在小岔村的街巷院落中,每见到一位历尽沧桑安享晚年的老者,就像见到我的父兄一样,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美丽乡村,如画卷一般,在我眼前一一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