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到一家饭馆就餐。一进大堂,见左手的圆桌旁有位客人,身材敦实,留着花白相间的板寸,脑袋不大,形状椭圆,像一个刚刚从土里刨出的大号马铃薯。一扭头,两道眉毛漆黑而浓密,鞋刷一般。见我直勾勾地看他,他友善地一笑,露出两颗略显凸起的门牙——哟,这简直就是记忆中的林园师傅! 瞬间,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尘封多年的往事像洪水一样呼啸而至。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初中毕业分配到北京第一机床厂重型铸造车间当工人,林园师傅是车间副主任。后来,我被车间抽调去搞宣传,办公室就在他隔壁,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印象中,林园师傅总是穿一身半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在车间四处转悠,面孔严肃。这时,他的双手倒抄在背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往往夹着一块桃酥,趁人不备,会咬上一口。当然,他完全有资格这样做,他是八级工,月入108元,相当于我们徒工的七倍。他不仅手头宽裕,身上的光环也极为耀眼。打个比方吧,当年大型国企的八级工,稀有得如同我们今天杂志社里的一级编审。他们不起眼的外表下都有风生水起的过往,他们的人生足以成就一部江湖传奇。作为一名老工匠,林师傅还被提拔为统领近千人的车间副主任,更证明其不同凡响。因为长期奋战在生产第一线,他落下一身毛病,一有饥饿感胃就难受,所以,不时需要用桃酥垫吧一下。 关于林师傅,车间流传着许多他的趣闻。有一次,几个师兄弟恶搞,趁他不在办公室,从他的三屉桌里摸出了一盒“大前门”,撕开烟封,将里面的香烟替换成八分钱一盒的“大生产”,然后重新粘好烟封,放了回去。第二天上午,工段长以上级别的干部开会,林师傅打开那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轻轻吐出烟雾,眉峰渐渐蹙起。他用食指和拇指缓缓转动着纸烟,一脸疑惑。当他不经意间看到“大生产”的烟标时,“噗”的一口吐出余烟,表情凝重地拉了一下身旁的车间主任,说:“我还琢磨呢,怎么抽着味儿不对?原来,烟被换了。”他把没抽完的半支烟在鞋底摁灭,一脸严肃地感慨道:“看来,这烟厂的管理水平实在堪忧!”想了想,又一脸困惑地叨咕:“不对呀,两个烟厂生产的烟,怎么能够调包呢?啧啧,怪了。” 令人忍俊不禁的事儿当然不止这一桩。林师傅没上过学,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在扫盲班摘的文盲帽子。可巧,那一次车间主任外出开会,由林师傅替代他做年终总结,讲稿是由我执笔的。我的字迹工整,林师傅认我的字问题不大,但千算万算,没想到在另一个细节上出了岔子。为了增强效果,我在讲稿上作了个别提示,比如“此处要加重语气”“此处应有掌声”,没想到,林师傅照本宣科。当他一本正经地读出这样的提示语时,席地而坐的几百名工友一愣,开始没有缓过神儿,继而,笑声和掌声差点把屋顶掀起来,其效果,为历年年终总结最佳。林师傅也为自己剑走偏锋而取得的意外效果暗自得意,证据是,这之后,他一度把桃酥换成了稻香村的萨其马,价位提升了至少两个档。 有个师弟还向我披露过一个秘密。他是车间业余放映员,经常要到家属区和街道为群众放露天电影,赶上刮风下雨,难免被淋成落汤鸡。于是,他找到林师傅,希望林师傅和工具室打个招呼,给他和另一个放映员配备雨衣。林师傅不乐意了,说:“艰苦奋斗是工人阶级的本色,想想红军两万五,这点困难值得一提吗?”总之,招呼没打,还云里雾里地给他上了一课。师弟有点憋屈,回到班组连抽了三支烟,又一脸坏笑地走进林师傅的办公室,点头哈腰道:“有个报告得您批。”“什么报告?”林师傅接过他递过的半张纸,上面有两行字:“工具室:××和××因工作需要,须配备雨衣,请予发放。”这是师弟刚写的,有高人给他支招,说林师傅爱签字,于是灵机一动,决定投其所好。果然,林师傅掏出老花镜,把半张纸举在眼前一尺处,眯缝起眼端详了半天,然后放在桌上,问:“签哪儿?”师弟一指,说:“当然是这儿啦,批准人。”林师傅满意地点点头,拧下笔帽,一笔一画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林园师傅,严肃中有点虚荣,虚荣中又透着几分憨直。是他没有识破师弟的这个小把戏吗?不应该。我想,是他知道师弟确实很辛苦,有意为师弟的小狡黠开了一道缝儿。 “四人帮”被粉碎后,机缘巧合,刚刚恢复业务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要调我去当编辑。于我,这是一次命运的华丽转身,可是车间主任不放。那是一个很倔的小老头,大家背后都叫他“掌柜的”,在车间说话一言九鼎。他不但不同意我的调离申请,还一生气,“发配”我到班组当了一名翻砂工。 难忘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车间里吊车轰鸣,铁水迸溅,林师傅倒背着双手走到我身旁。只不过,他没有夹着桃酥或者萨其马,而是手一扬,变出了一张《北京日报》。他指着副刊上的一首诗《老支书的闹表》,问我:“这是你写的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林师傅笑了,无数皱纹在他的脸上扩散,像是一朵绽放的秋菊。“杜——”他不叫我“小杜”,而是单音节一个“杜”,尾音有点上扬,还略微带点颤音。“啧啧,有出息。师傅别的不懂,但有一个道理,师傅心里明镜儿一样:是金子就会发光。”这之后,我在《北京日报》和《工人日报》又发表过几首诗歌,林师傅总是在第一时间把报纸送到正在干活的我手中。 在车间搞宣传时,我曾和林师傅一组,参加了一次干部下车间劳动,任务是把刚从火车上卸下来的一车皮沙子运到车间一角。林师傅干活极不惜力,他脖子上缠着一条蓝毛巾,推起装满沙子的小车,躬身一溜小跑,不时用毛巾擦一擦脑门沁出的热汗,全然没有一位八级老工匠的傲娇。累了,我们两人就躺在铁道旁的沙堆上休息。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夜凉如水,有枯叶随风落下。偶尔,铁道旁的草丛里会传出几声秋虫的鸣叫。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月辉如银,好像为大地铺了一层白霜。他点燃一支“大前门”,悠悠吐出一片烟雾,叫了一声“杜——”然后问我:“你说,这天得有多大呀?”我觉得,这个问题从一个老头儿嘴里提出,有点违和,便微微一笑,未置可否。林师傅似乎也不期待我回答,自顾自道:“你想过没有?前推一百年,后延一百年,这天还是这天,一点也不会变,可人呢,却换了好几茬。”我没有搭话,暗想,这老头儿是想表达天地无垠、人生短暂的感慨吗? 后来,我终于调动成功,临走前专门去向林师傅告别。坐在三屉桌后的林师傅依然一脸严肃,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破天荒地让了让我,我说不会,他眉宇间露出一缕欣慰,说:“不会,好。坏毛病,别学。”然后打火点燃,深吸一口,待烟雾消弭于无形,开始鼓励我,言语中,颇有几分预言得以实现的自得。末了,破例送我到车间门口。我走出很远了,他还向我招手,暮色中,他就像一棵虬曲盘结的老树。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各自为生活忙碌。原以为,他已淡出我的世界,没想到,他一直占据着我心房的一角,一有契机,便会现身与我相遇。 “先生,里边请。”服务员见我站着愣神,走过来招呼。 经过那位老人身边时,我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嘁,活脱脱一个林师傅!只是,那时我二十出头,他已年近花甲,而今如果健在,他该是百岁老人了。而眼前的“林师傅”精神矍铄,充其量不过六旬。我打电话给工友,确认林师傅已经在十几年前离世,一阵唏嘘,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星月交辉的秋夜。 是的,历史不会谢幕,旧的结局总是新的故事的开始。每一代人都曾用力活过,个人故事纵然微渺,然而它们和历史叙事互为表里,同样应该被后人所珍重。我们虽不完美,但历史正是由一代一代并不完美的普通人所推动的。林园师傅,你可认同徒弟迟到的解读? 天道不变,岁月长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