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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流忆往

时间:2023-11-2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曹可凡 点击:

忘了在哪家酒店的电梯里看到这样一条小贴士“Our house,Your home”,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汩汩流过心头。

我们常常混淆了House和Home的概念,以为拥有一套心仪的房子,便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其实,一座建筑,无论多么豪华别致,离开了人这样一个精神活动主体,就如同动物标本一般,了无生气。反之,一套普普通通的房子,如果与一位思想深邃、情感深沉、经历丰富的历史人物相关联,与其背后的一个家庭故事相呼应,那么,House就能真正衍变成Home,承载深厚的人文价值,永远矗立于历史长廊之中。

我曾在佛罗里达基维斯特岛邂逅过海明威故居。在那座朴素的白色西班牙式花园小屋里,海明威用那架简陋的打字机创作激动人心的作品。花园里,或蹲伏、或仰卧、或游走的各色小猫,仿佛卫士一般守护着这位伟大的文学家的家园。我曾在汉堡市中心的一处住宅区遇见过勃拉姆斯故居。据说那里保留着音乐家曾经用过的一架古朴钢琴,那里留下了他的激情与才华。我也曾在威尼斯一家有过狄更斯、瓦格纳和普鲁斯特印迹的古老酒店驻足数日。当年普鲁斯特那段有关酒店的描述:“台阶一级挨着一级,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竟和后来我看到的景象如此惊人的相似……那些经历风雨洗礼的旧屋,因为历史的熏染和人物的故事,成为有血有肉、充满精神内核的灵魂之家,而不再只是一座座寡淡乏味的建筑。

坐落于上海华山路上的枕流公寓,也是一个像蜜罐那样的文化之家。生活于此的住户,如徐铸成、朱端钧、周而复、叶以群、沈柔坚、周璇、孙道临、王文娟、乔奇、傅全香、范瑞娟、余红仙……几乎每个人都书写了当代文化史的一部分,从而载入史册。由此,枕流公寓本身就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文化驿站。

余生也晚,无缘瞻仰徐铸成、朱端钧、周而复、周璇等前辈大家的风采,却也有幸与楼里数位大家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

记忆中,我最先结识的枕流公寓住户是居住在699号大楼的乔奇、孙景路家和王群、徐幸家。

乔奇先生堪称中国话剧第二代的杰出代表。据说,他当年在话剧《梅花梦》中扮演一个瘫痪的老人,全场没有一句台词,完全靠身体与眼神的细微变化来表情达意。我父亲曾看过他的话剧《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对乔奇先生的表演顶礼膜拜。而我则是从电影《苦恼人的笑》中认识乔奇先生的,他在片中扮演一位遭迫害导致精神失常的老记者。老记者与妻子谈鲁迅《立论》的那个片段,他演得感人肺腑。特别是,“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让人生下来就有嘴、有眼、有耳朵,还有一个能够思考的脑袋瓜呢……那么,我们就来打哈哈吧!哎哟,你瞧,这孩子……多么……哈哈哈哈哈”他对这段台词的处理十分精彩,声音低回,语速不徐不疾,情绪有收有放,层次感极为分明。说到“还有一个能够思考的脑袋瓜”时,他用手指狠狠戳着脑袋,哀怨不已。而到最后那一连串“哈哈哈哈哈”时,几乎带着哭腔,撕心裂肺……时隔40多年,对这个片段,我仍记忆深刻。后来,乔奇先生在《珊瑚岛上的死光》里饰演的科学家马太博士和《子夜》里阴险狡诈的买办资本家赵伯韬,一正一反,各具特色。尤其在塑造赵伯韬时,他没有将角色脸谱化,以看似儒雅随和的外表,将人物内在的“兽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获得一致赞誉。

至于我与乔奇先生的相识,和大画家程十发先生有关。程、乔两位前辈都属鸡,故此,两人常以“鸡兄”“鸡弟”相称,关系亲密无间。自打认识乔奇先生后,老爷子对我关怀备至:看到我主持的节目,常常会在电话里交流几句。那时候,我也住华山路,离枕流公寓仅两站路的距离。因此,我也会前去拜访老爷子,向他请教台词艺术的精髓,他总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地为我详细讲解。如果正好碰到饭点,我就干脆在那里蹭饭。有时,不仅我自己蹭饭,还会带搭档袁鸣一起蹭饭。我发现,每次我俩去乔家,崔杰兄和东东姐的女儿总是格外兴奋,小家伙特别喜欢我俩主持的节目。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再去,小家伙却对我们不理不睬,还借故躲避。细问之下才知道,小姑娘一直误以为我俩是“恋人”。当知道我俩只是普通同事时,竟大失所望。直到今天,和崔杰兄、东东姐说起此事时,大家仍忍不住哈哈大笑。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乔奇先生发现,我们爷儿俩虽然分属两代人,却毫无代沟,彼此间无话不聊。别看老爷子年事已高,但仍有着极高的艺术敏锐度,不时对我的主持提出独到的见解与忠告。他还曾不无自豪地跟我说:“其实,我也主持过。当年,京剧名家言少明与张少楼的婚礼就是我主持的。”自然而然地,我把乔老爷子视作自己艺术上的师父。他也把我这个徒弟当作忘年交。师徒结缘,一路同行……

师父乔奇十分注重培养我的艺术趣味,向我推荐了不少沪上文化艺术大家,其中就有同住枕流公寓的画家沈柔坚先生。

师父亲自陪我去沈家面见沈柔坚先生和夫人王慕兰女士。乔、沈两家交情匪浅。慕兰女士在《邻居乔奇》一文中说道:“逢年过节我和柔坚常去乔奇家拜访,他们随即回访,礼貌周全。”有师父“保驾护航”,柔坚先生热情接待了我。他是福建人,口音较重,有些话旁人听起来有点吃力。慕兰女士便会和他打趣道:“乔奇是宁波人,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你要向他学习。”

柔坚先生是上海美术界领导,但他从无官架子,只是以一个画家身份与人交往。他与张充仁、林风眠、吴大羽、朱屺瞻等前辈画家交往颇深。他和我说,特殊历史时期,张充仁先生内心十分恐惧与苦涩,无人可以诉说,只能悄悄到枕流公寓大吐苦水,而他总是和颜悦色劝解,缓解其不安情绪。吴大羽先生生性拘谨,不苟言笑,但只要和柔坚先生聊画,便滔滔不绝。林风眠先生更是将柔坚先生视为知己……从他不经意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艺术大师们的另一面。

得知我酷爱绘画,柔坚先生欣然允诺为我作画。不出一个月,我便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幅《硕果累累》图。

每次我去枕流公寓,除了去师父乔奇家,王群、徐幸家也总要去坐上一会儿的。徐幸曾是上海青年话剧团的当家“青衣”,当年主演的话剧《人生》轰动一时。在电视剧《上海一家人》里饰演的银娣和《情深深雨濛濛》里饰演的佩姨,均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表演之余,徐幸也到电视台来担任主持,我们俩一起搭档主持过很多大型活动。

徐幸的丈夫王群是枕流公寓的老住户,他们家20世纪60年代就搬迁至此。王群原本从事古汉语研究和教学,也热爱表演和朗诵,他与徐幸的台词老师赵兵合著了《朗诵艺术》一书。读完此书,我萌生了写一本有关主持人语言艺术的理论书。我从事主持工作多年,有着诸多一线工作经验,但缺乏理论基础;王群虽然并非专业主持人,但语言学基础扎实,我们俩正好形成互补。于是,我与王群商量,是否可以合写一本《节目主持人语言艺术》。殊不知,王群也有此想法,我们一拍即合。

之后,我每周都要去枕流公寓里的王群家,从理论框架搭建,到具体主持实例的寻觅、筛选,和王群进行密集讨论。经过大约一年时间的磨合,书稿终于完成,在编辑崔美明老师的帮助下,《节目主持人语言艺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首度从语言学角度切入,对主持艺术进行理论上的梳理、概括、总结,制定出一套完整的标准化体系。譬如,将科学性、审美性和技巧性确定为节目主持语言必须遵循的三个原则。科学性指的是用语到位、读音准确、造句规范、语链清楚;审美性包括声音悦耳、语言流畅、品位典雅、情感真诚;技巧性则涵盖幽默风趣、切合语境、适切时机、适切场合。总之,可以给主持人提供一套规范、有效的工作准则。此书出版后,迅速成为国内众多艺术院校的教材。之后,我俩一鼓作气,又合写了多部主持艺术理论专著。

2004年,我着手创办一档人物访谈节目,最初定名《与大师对话》,但主管领导并不认可。他觉得“大师”很难定义,恐怕容易引起争议,而且也有点作茧自缚,选题会有所局限。为此,我不得不向王群“求救”。王群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可凡倾听》这个栏目名。在他看来,当时用主持人名字命名的电视节目还并不多见,而“倾听”则更能体现主持人的状态。因为访谈节目的主体是被访嘉宾,主持人只是绿叶,职责是引导被访者遵循一条逻辑思维线,分享人生故事与感悟。

自然而然地王群成为节目策划。近20年,近千期节目,王群始终躲在幕后,出谋划策,且分文不取,完全不计个人得失。唯一一次出镜,是在特别节目“一个人与一条路”系列之“薛佳凝与华山路”单元里,他带领薛佳凝、王冠与我重返枕流公寓。

当我们步入沈柔坚、王慕兰家时,王慕兰女士一眼认出了王群,称他年轻时是枕流公寓里的标准“奶油小生”。

这期节目播出后,反响甚佳。而且,还引起了干妈王文娟的关注。

枕流公寓于文娟姆妈而言,意义非凡。这里,是越剧《红楼梦》林妹妹的诞生地,更是见证了她与道临师曲折的爱情。

当年,他俩经黄宗江介绍后交往,彼此情投。然而,道临师所谓的“历史问题”阻碍了他俩的关系进一步升温。文娟姆妈迫不得已提出中断恋爱关系,将道临师所写情书都退还给了他。文娟姆妈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当我把一包信还给他时,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默默接过信,靠在街边的梧桐树上,仰头流泪……这个场面一下子击溃了我,满心酸痛噎住了咽喉,想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一路把他送到‘密丹公寓’,看着他进门后,我心乱如麻,也不想回家,脚步不由自主地绕到两个人以前常走的路上。深夜的街头,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很久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道临也跟了出来。我站定回头看他,他轻声说:‘我在窗口看到你没有回家,天晚了不安全,出来看看。’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长路,最后还是他送我回到了‘枕流’。”

枕流公寓与密丹公寓相距不到两公里,但是,那布满伤感的“十八相送”仿佛没有尽头。后幸得周总理和邓颖超大姐的关怀,他俩终成眷属。那时,文娟姆妈正拍摄越剧电影《红楼梦》,忙于工作。道临师所住的密丹公寓过于狭小,临时申请房子,又来不及了,他们便将婚房设在了文娟姆妈所住的枕流公寓。直至女儿庆原降生,他们才将两处房子合并,置换到武康大楼。因此,他们虽然在武康大楼居住超过半个世纪,但枕流公寓在文娟姆妈心里始终有着无法替代的位置。

当她在电视里再次看到那幢熟悉的建筑时,禁不住心潮澎湃,执意让女儿庆原陪她重回老宅。2019年底,我陪文娟姆妈祖孙三代造访枕流公寓。那日,文娟姆妈身穿大红滑雪衣,那身鲜艳的红正好与一头白发形成了鲜明对照。只可惜,她原先居住的43室没有人在。她清晰地记得,那套单元原先是陶金、章曼萍夫妇居住,然后是她和道临师。

徘徊于花园中,文娟姆妈想起了许多往事。其中有一个“孙道临拿雨伞追小偷”的故事:“其实,真正捉小偷的是我。当时我正怀着庆原,深夜忽然听到花园有异常动静,以为是‘梁上君子’光临,说时迟那时快,拿着一把练功的剑,直冲下楼。道临担心我安危,手持一把雨伞紧随而来。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忆及往事,她的脸上漾起愉悦的神情,好似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随后,我又陪她拜访了昔日邻居慕兰女士。两位老人,一个93岁,一个88岁,紧握双手,互叙友情,场面十分感人……

以上便是我与枕流公寓的渊源,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然而,读完《枕流之声——上海枕流公寓口述历史》(以下简称《枕流之声》)一书,我又惊奇地发现,枕流公寓好似一个深不可测的海,那里的每一户家庭的历史演变都与大时代如影相随,密不可分。他们分别以自己的成长经纬度为历史注解,从而也成为历史洪流的一部分,并且用自己的故事让一座历经百年沧桑的建筑满血复活。原本冷冰冰的House,顿时幻化成涂抹了温暖的Home。

通常人们认为,历史是由器物和典籍来记录传承的,口述实录又何尝不是呢?《枕流之声》便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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