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功课 竹篮打水,铁杵磨针。 世间功课无非如此:一种徒劳无功, 一种天道酬勤,也酬笨与拙。 我居山野,山前有海,山中有寺。 每日所见:潮水朝长夕退。 每日所闻:寺内晨钟暮鼓。 两样功课殊途同归 无非如是: 潮水日夜打磨着卵石的花纹, 钟声日夜打磨着灵魂的花纹。 海边暮晚 岛被夜色吞没。海被海包裹。 星空与鱼群混为一谈。潮汐和呼吸也是。 朝代远去 如果烛火在此时亮着,波浪就会送来一个人的消息。 傍晚,县江散步即景(一) 江面开阔,一切都在加紧生长。 河堤两岸的杂草已经没过腰身。 割草机响过一天后, 傍晚,空气里都是青草新鲜汁液的味道。 时间尚在初夏,但蒲苇的种子已经爆满、炸裂 芒草的穗子发白,佛甲草 紧贴着堤坝上的石皮向四处蔓延。 生活在江岸上的它们 似乎早已预知了被反复冲刷的命运,已经提前 开出细小的绒花。 至于那些被割倒的草木,我曾近距离俯察过它们 流着汁液的根部,已经长出了一圈细小的嫩叶。 傍晚,县江散步即景(二) 高耸的楼群像竖排的诗行,测试的 不是诗意的高度而是 生存的难度。落日 在错落的楼宇缝隙间盖下圆戳,顺便把余晖 铺向了附近的河面,去审查流水光阴。 波澜不惊,日子的 扫尾处,垂钓者还在继续用一枚诱饵 和一尾鱼相互测试耐心的深度。 而在深水之下,更多的鱼 度过我们一无所知的生活。 记一场春节前的葬礼 春节前夕,家人的祖母过世。 91岁的高寿,在梦中悄然离去 于儿孙,是喜丧。 我们几乎没有悲伤。但丧礼 需要气氛。假的哭也比真的笑要更加 体面一些。如同 围绕在灵堂周围的纸花圈,要比真的鲜花 更耐久一些 但接下来,豆腐羹被我们吃成了年夜饭 因为一场丧礼 我们获得了难得的团圆 我们饮酒,说笑,谈论股市,一年来的变化 91岁的祖母躺在旁边,似乎和往常一样 静静聆听, 然而一切已与她无关。 注:豆腐羹,浙东一带人对丧饭的俗称。 在朋友的根艺馆 圣人、仕女、农妇、僧侣、布道者 在朋友的根艺馆,我看到众多的树根 被雕成了各种造型。 每一件,都能随物赋形,各尽其妙。 而朋友,显然比我更懂它们: “竹子、树木在地上生长 它们分枝散叶,开花结果,接受赞美 其实都是藏在地下的根在做工。” “这些圣人、仕女、农妇、僧侣、布道者 它们原本就在那里。 我只不过让这些地下的事物浮出了地面 让这些习惯处于黑暗中的事物 亮出了自身的光芒。” 打水漂 一个,两个,三个……父亲扔出去的石头 在水面上旋转、跳跃,一连串水漂之后 才不情愿地落进湖水 孩子脸上满是钦慕 “喏,你要尽量拣薄的石头,然后 选择合适的角度扔出 让它保持水平、快速旋转” 父亲耐心地教给孩子打水漂的法则 但他知道,是石头,总归会落地 一天,两天 十年,百年 无论你拣选到怎样合适的石头,使用怎样的手腕 无论激起的水漂有多少 总会有湖底的一小块淤泥,等待着它的落地 在人世,这块更大的汪洋里 总归会有一片湖水,像一个冷静的眼神看着它 它承载它的旋转、跳跃 也收留它最后的无声无息 但父亲,还是继续认真、耐心地 教给孩子打水漂的技巧 蒙在鼓里 他们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摆一摆手—— 一个普通人,一生的好消息不会太多。 请让我像那个等待糖果的孩子, 请让有限的甜蜜,在路上多停那么一会儿 他们又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我依旧 捂住耳鼓—— 生活的鼓面上,不幸总会像尘埃一样落满 这么些年,那些浮尘 那些随着鼓点迫近的坏消息, 让我的心脏一次又一次 承受了比鼓面更加剧烈的震动 据说,无论怎样锤击,一面鼓的内部 总会保持着平静 仿佛台风中心,那只神秘的风暴眼 那么,请让我继续蒙在鼓里。 就像海面上一叶小船 即便风暴来临,巨浪已经开始旋转 请让我一无所知地停泊在 短暂的宁静里—— 唯有灯火能够运送黑夜 我习惯傍晚时分来到郊外,去看远处地平线上 随着暮色到来的那一段空旷 落日的,最后一点神秘的嫣红 我会靠着一棵树目送它消隐在地平线下 通常我会在黑暗中再呆那么一会儿 然后慢慢返城,回到我的房子。 是的,我喜欢车子缓慢行驶时带给我的错觉 路边的零星灯火,会变成一条闪烁的河流 像多年前,一列从故乡开出的火车 我觉得一直开下去,就会回到多年以后 一个我愿意称之为归宿的地方 而不是现在,只有一个人的房子 很多年了,我独自度过许多异乡的夜晚 我从不惧怕黑夜,却没有勇气面对 万家灯火中,一扇窗户的漆黑 惟有灯火能够运送黑夜。把一个孤单的灵魂 押解到原初的地方。 高鹏程,宁夏人,现居浙江。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人民文学新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银奖、徐志摩诗歌奖、首届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县城》《江南:时光考古学》《萧关古道:边地与还乡》,随笔集《低声部》等。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鲁院第21届学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