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班长要退伍了。退伍就要下山,离开高原。他得去跟他的山告个别。 这是一个雪后的早晨,二班在操场集合完毕,只等连长一声令下,便可以出发,前往实控线附近的山口例行巡逻。二班长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搁以前,连长早就站定在操场中央,脚下生出长长的指针似的影子,黑着脸,把他的兵挨个看一遍。连长黑着脸,不是说他对二班有什么不满。他对二班满意得很。连长黑着脸,是因为他的脸本来就是黑的,加上每当这么站着时,红日差不多刚好从背后的雪山上升起来,这么一照,他的脸就更黑了。连长的脸黑得并不孤独,在这个海拔近五千米的连队,全连人的脸都是黑的。高原上,强劲的山风吹着,强烈日光晒着,强劲的山风像刮刀,把脸刮去一层皮,那些看不见的紫外线像染色剂,把刮去皮的脸先染红,再染紫,最后染成粗糙的黑色。再高级的防晒霜也不管用。今天没看见连长的黑脸,二班长就觉得有点孤独,心里就有点虚。 二班长去连部找,没找见。库房、宿舍也没有。整个班都看着二班长,二班长心里就更虚了。当然,他心里虚,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脸是看不出来的。他是石头嘛。从石头的脸上你能看出什么来?你能看到石头的心里去?石头嘛,只会让你看到他硬邦邦的,还有点冷。高原上的石头,都有那么一点点冷。 幸好这时换岗下来的哨兵提醒二班长,说连长在院门外呢。二班长跑出去一看,果然,连长正立在门外,像杆旗戳在雪地里。瘦高的身影硬邦邦的,跟站在沙盘前时一模一样。二班长犹豫了一下,挪步凑过去喊一声报告。连长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回头看二班长一眼。二班长说:“都准备好了。”连长撸起厚重的迷彩大衣袖子,看看表说:“还有七分钟,再等等,你把装备再检查一遍,别落了什么东西。”二班长嘴上答是,心里却说你都检查三遍了,能落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连长在等什么。连长不说,他便不问。 恰此时,红太阳出现在雪山尖上,彤光泼下来,一派辉煌的红在山谷中铺展开。山前的阴影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跑得慢的便躲在角落或者沟壑里瑟瑟发抖。雪地上银光闪闪,像是洒着无数碎钻石。迎着太阳,连长的脸就不那么黑了,就变成了枣红色,像喇嘛寺里叱咤的金刚塑像。 有发动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连长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一辆吉普车出现在来连队的路上,像是凭空从雪地里跳出来的,很快开到连队大门前。车刚停下,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便打开了,跳下来一个人。是楚副营长。副营长边系白披风边说:“加布沟给雪灌满了,一路都没敢跑快,差点没赶上。”连长说:“安全第一,我们也刚准备好,还有几分钟。”副营长说:“走吧,路上雪深,早点出发,要不天黑前赶不回来。今天我打头。”说着就往操场走。 二班长心下一沉,看看连长,一脸疑惑,张了张嘴,想问,又没问。连长也疑惑地看看二班长,像是对他的疑惑表示疑惑。连长说:“今天我在后边,你去前面跟着楚副。”二班长为难地看着连长。连长意味深长地说:“去吧,把楚副照看好。”二班长只好回答明白,心想他还用得着我照看。连长看着二班长问:“你真明白?”二班长也看着连长,答:“不明白。”连长欲言又止,重重拍拍二班长的肩膀,低声说:“走吧,回头你就明白了。” 队伍出发了。作战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把满满一山谷的寂静踩了个碎。副营长扭头看一眼身后的二班长,说:“守平,今天是你们班?”二班长愣了一下,赶紧答是。副营长说了声好,回过头,又轻轻地说了一声,很好。二班长希望副营长再说点什么,可副营长不再吭声,迈步向前走了。二班长只好跟上去,踏着副营长踏出的脚印,低头默默揣测。 二班长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喜欢把什么事都搁心里琢磨,嘴一闭,就成了石头。连里人,包括连长指导员,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都管他叫石头,有时叫顺溜了,当面就叫开了,避也不避。二班长也不在意,石头就石头呗,挺好的。二班长喜欢石头,他的家乡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方圆几十里连个小山包也没有。小时候,从人家盖房的沙堆里淘块小石子,他都宝贝一样珍藏好久。自打成了石头,二班长的话就更少了。你不问,他不吭声,你问了,他也只回必要的:是,好,明白,收到……嘴里都是这样一个字两个字向外蹦。这点跟副营长很像。没办法,二班长就是他带出来的兵嘛。十多年前,二班长来到这个驻扎在云端的连队时,副营长是他的排长。那时的二班长还是个高高瘦瘦的新兵,穿上松松垮垮的军装,山风一吹,活像个立在麦地里的稻草人。二班长一直待在这个连队,历经了三任连长、四任指导员。连长说,这石头可真够硬的,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怎么行,老憋着会出问题的。指导员说你可把心搁肚子里去吧,咱这石头外硬内软,外冷内热,是块和田玉,温的,通透着呢。要说还是指导员看人准。指挥员说得没错,二班长只是不喜欢说话,事情琢磨透了,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冷与热就融成温的了。 队伍沿着流经连队门前的河,溯流向山里走。十二个人,不急,不慢,不停歇,走成一条紧凑的线。河不大,是季节性的,还没入冬就结了冰,断流了。一断就是半年。 今天的队伍走得有点闷。带头的副营长不说话,大家都不好说话。副营长东瞅瞅西看看,很激动,像是初来乍到一样。 有什么好看的?这条路线他走了少说也上百遍了,以前没见他这么兴奋过。难道是专门来送自己的?肯定不是,二班长觉得自己还没那么重的分量。他为什么又来跟队巡逻?没听说有什么特别情况。还有他那句“很好”,是什么意思?这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二班长,他反复琢磨,没琢磨明白。心里装的事情多了,二班长脚下就有些重,有些粘,他计划的告别巡逻,被副营长搅乱了。 河谷蜿蜒狭窄,两侧是高高的山峦,一条白色的冰带像哈达一样缠绕在两山之间。河谷弯来弯去,太阳也跳来跳去,一会在山前,一会在山后,一会又消失不见。太阳消失不见的时候,河谷便猛然变得更冷了。一座雪山迎面而来,巍峨峻拔,棱角分明,像个怒目金刚。它样子凶巴巴的,连山顶的雪都害怕呢。那些惊惶的雪们,大块大块地滑落,或飞扬飘散,洒下一层光纱,或通的一声闷响,坠地,溅起一团团白色的沫。 二班长听到细微的声音:5201、5201。出发后不久,这个声音便时不时从背后传到他耳朵里。二班长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那个列兵,二班长很满意,就像看成熟的麦子。二班长家里是农村的,他喜欢庄稼,上高原后,就更喜欢了。 冰河越来越瘦,如带,如缕,如线,终于消失了。冰河到了尽头。其实这条河并不短,汇入干流后,往下游有近千公里长,要灌溉南疆一个个绿洲,要流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最深处。 拐一个弯,眼前蓦然开阔,一汪晶莹的蓝跳跃出来。这是一个小小的高原湖,安静地睡在雪山怀抱里。湖呈圆型,已经冰冻。山风将积雪扫净,阳光摔在冰面上,像无数银针散射开来。冰面蓝得剔透,蓝得让人稍加注视,便想流泪。 副营长的脚步慢下来,目光钉在这片蓝上,久久不离开。这一幕让二班长想起了小嫂子。很多年前,跟副营长新婚不久的小嫂子一个人上山,翻达坂,过荒原,穿过一路雨和雪,来看当时任代理连长的副营长。她是偷偷上来的。当她瘦小的身影出现在连队门口时,澄净的蓝天下,吹着国旗的风吹着小嫂子红色的羽绒服,雪地里像是燃起一团跃动的火。小嫂子笑吟吟地看着副营长,纯净的黑色眼睛流着蓝色的泪。她对副营长说,那些她过去一直问的问题,这一路上的蓝天、白云、雪山、达坂、溪流、搓板路、一只单飞的黑颈鹤,还有康西瓦的空酒瓶、甜水海的星星、班公湖冰凉的水……都为她做了解答,所以,以后她再也不会问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副营长心疼地批评了小嫂子,说她不该不打招呼就一个人上山。小嫂子两眼含泪,微笑着接受了批评。小嫂子的笑声像风铃,叮铃铃响了整整七天,连队傻笑了整整七天。直到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连队围墙的石缝里,还有小嫂子清脆的笑声在回响。小嫂子不顾副营长反对,给大家念他写给她的诗:一碗眼泪,盛下所有的蓝……副营长黑里透红的脸又生出了一层暖暖的红,漾着傻傻的笑。 那句诗写的便是眼前这汪水。二班长只知道这汪水蓝得让人心疼,只知道副营长有时会在水边发呆,却从没想过它是眼泪。打那以后,这汪水就有了名字:一碗泪。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如山的汉子,也有如水的一面。 53…37、53…37,身后又传来列兵的声音,这次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二班长连忙回头看,一看二班长就有些生气。 “护目镜戴上!怎么回事?说你几次了!”二班长训斥列兵。 正在仰望雪山的列兵戴上护目镜,心里却是不大乐意。列兵上高原刚满两个月,这是第二次跟队巡逻。当作战地图上那些烂熟于心的黑色三角变成了眼前一座座活生生的雪山时,他才真正知道,每座山都是唯一的,每座山都是有生命的,没有谁能征服一座山。他要好好观察这些山,要为每座山都写一首诗。一路上走来,数不尽的灵感像高山坠石一样迎面向他砸过来,砸得他胸口发闷,脑袋发胀。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口腔却空空荡荡,发不出一个音节。高原上永远不缺灵感,缺的是语言。 二班长喜欢这个比他小了快十岁的兵。这个小孩能吃苦,爱学习,会写东西,是连里的宣传骨干,最重要的是,他有很多新奇的想法。比方说前两天,列兵找二班长说,想向连里建议买架无人机。二班长问咱又不是空军,配无人机干什么用?列兵说不是打仗的那种无人机,是小型的,网上就有得卖,能高空拍照。二班长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二班长说恐怕连里不会批。列兵说试试呗。一试,连长当场就批了。连长也有很多新奇的想法,一年来,二班长跟连长的脚步跟的有些吃力。 队伍拉着手翻过积雪过膝的山脊,开进一片开阔的高原戈壁。他们要穿过戈壁,去对面的雪山。雪山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还很远,要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 走了一阵,副营长回头问:“守平,你还记得那头野驴吗?” 二班长说:“记得,就埋在那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石头堆。 这片由喜马拉雅山和喀喇昆仑山拱起的高原,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屋脊的屋脊,但叫它生命禁区的禁区,却是不准确的。一到夏天,哪怕在脚下这片砾石遍布的黑戈壁上,也是生机盎然的,天上飞的有黑颈鹤,地上跑的有黄羊、狼、藏野驴,地上长的有土刺(一种贴地长的低矮灌木)、针茅草、芨芨草……有次巡逻,他们遇到一头藏野驴。野驴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在高原上,偶尔会有人开上越野车,撵着野驴跑。野驴死命狂奔,跑不了多久,便炸了肺。炸了肺,是没法救的。这只野驴虽然逃脱了追捕,但等待它的,也只剩死神的召唤了。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死去。很快,野驴硕大眼睛里的蓝天便不再流动。他们把它就地埋了,又搬过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防止狼来刨。此后每次路过,他们都要往上面加几块石头。现在,那里已经成一座小石丘了。 副营长叹口气说:“估计它早就成了一堆骨头了。” 二班长不知道如何接话。 副营长接着说,“守平,听说今年你要走了。” 二班长愣了一下,舔舔嘴唇,咕哝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副营长抬头望向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当年的老家伙一个个都走了,咱们不是野驴,早晚都有下山的一天,今年我也要走了。” 二班长现在真的明白了,原来这次巡逻,副营长也是来告别的。其实,连里一直流传副营长年底转业的言论,二班长不信。他觉得副营长能力够硬,资历够老,今年肯定能提上去。这时他也才想起,年初时,副营长带现任连长来连里上任,赶上大雪,回营里的路封了,留了一天。那天晚上,副营长望着星空下的雪山,默默对他说,守平,咱们可以走了。现在二班长终于明白,为什么副营长当时说的是咱们,看来他当时就打定了主意,要下山了。 又走了一阵。 副营长说:“守平,你平时也不怎么跟我交流,我拿不准你的想法,不知道你想走想留,我没能帮上什么忙。”说这话时,他没回头。 二班长清清嗓子,说:“楚副,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副营长的确帮过二班长。前两年,有个下山的机会,副营长把二班长找来说,山下离机关近,干得好说不定能多干几年,问他怎么想?二班长想了一夜,说还是留山上吧。副营长说你想好了就行。二班长有自己的理由,一来是自己在山上待习惯了,不想换环境;二来山上补助高,每个月可以多拿不少钱。家里父母老了,身体不好,孩子上学,有很多地方都需要钱,这是很现实的问题。除了这些,他还觉得高原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吸引着他,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一直都在,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牢牢地拴在高原上。眼下,下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那东西的存在感便愈加强烈了。 媳妇不想让二班长离开部队,问他,不能再干几年吗?二班长没正面回答,而是问媳妇,你知道Territory是什么意思吗?媳妇一头雾水。T-E-R-R-I-T-O-R-Y,二班长拼了一遍。媳妇说是英语啊,那我怎么知道,就是学过,也早忘干净了,多少年了都。二班长说是领土的意思,你上学时学习就比我好,差点考上大学,要是换别的省份,你的分数都能上二本了,结果现在你都不知道这个单词,我连高二都没念完,就更不知道了,这是我今年在我们连开的培训班里学的,教英语还有别的高科技的知识,连长亲自教。媳妇问怎么还学英语?二班长默默地说,连长教了很多遍,我总也记不住,学了半天只记得个Go back,今年我们班来了三个小孩,有两个是大学生,有些东西他们不学也会,有些东西一学就会,我不能再干了,不合适了,只能Go back。媳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便再无二话。 媳妇没有随军,一直留在山东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种家里的四亩地,农闲时还去乡里的地毯厂打工。二班长休假回家,专门跑去厂里看媳妇。他看到媳妇像伏案苦读的学者那样,抻着脖子趴在织架旁,全神贯注,眼疾手快,仿佛在用一针一线的岁月编织雄伟壮阔的青藏高原!媳妇是个好媳妇。 戈壁上的雪被山风吹散,压实,变成浅浅的一层硬雪。雪面如风吹水面,层层波纹堆叠着流向远方。露出雪面的黑色砾石,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二班长用力踩在雪上,细细体味着雪下的戈壁反弹给他同样的力度。这让二班长觉得很踏实,有种久违的感觉在他脚下慢慢苏醒。 二班长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副营长,他抬起头,摘掉护目镜,迈开大步,在硬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防寒面罩遮住了他兴奋异常的脸,遮不住他闪亮的眼睛。在这双闪亮的眼睛里,天空蓝得幽深,雪山白得耀眼,戈壁一片苍茫。太阳在空中飘,像一张白纸,一片片薄冰似的阳光在他身上游走,从他迷彩大衣的缝隙里钻进去,去亲吻他的皮肤。他感到一种滑溜溜的、冰凉的温暖。一阵冷厉的风扫过来,风里夹着细碎亮眼的雪沫,戈壁上升腾起一层薄纱般的雪雾。忽然间,二班长在风中听到一种忽远忽近、若有若无的声音。这让他感到惊喜,他扯扯防寒面罩,露出耳朵,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听觉上。终于,他捉住了那个声音,又或者说,是那个声音捉住了他。二班长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这个声音将他带到一望无际的麦地里,犁铧破开的泥土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散发出发黄的信纸的味道。他小心翼翼探出一步,麦地暄松,脚底传来一声叹息,像娘在电话那头不知该说什么时的叹息。他不忍心把这叹息踩碎,便脱掉鞋,光脚向前走。脚包裹在温暖的泥土里,如雪花在石头上融化般的温暖。他感到有种来自大地深处的伟大力量在顶着自己的脚心,抬脚一看,原来是麦芽从泥土里拱了出来,娇嫩的尖叶睁开眼,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麦苗飞速生长,很快没过脚腕,绿油油的,像厚实的地毯。冬天来了,下雪了,雪寒冷清澈,却也温暖如棉。麦子睡了,睡得很安静。冬天过去,麦子醒来,醒来就疯长。五月的骄阳把甘甜的浆汁灌进麦粒,麦穗怀孕般膨胀。麦子熟了,麦子着了火。他走到了麦地深处,站在一片金黄火海里。他闻到熟透了的麦子散发出的香味,那是能将石头融成岩浆的香味。初夏的热风吹过,黄滚滚的麦浪发出诱人的沙沙声,像媳妇半睡半醒时的梦呓,也像是遥远雪山的低语。他知道这声音来自雪山之巅,来自地底深处,也来自自己身体深处。这个声音呼唤着二班长,将他体内睡眠的火山唤醒。他的身体在发热,发烫,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岩浆喷发,大地轰鸣。二班长猛然撸下防寒面罩,露出一张石头般的脸。这张黝黑的脸烙着浓郁的高原红,嘴唇黑紫、开裂,下唇翘起两片僵硬的死皮。死皮是透明的,一大一小,在阳光下闪着羊脂玉般的光泽。雪沫打在二班长的脸上,有种微微的、又凉又热的痛感。二班长喜欢这种痛感。二班长觉得自己熔化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像是要飞起来了。天空离他越来越近,雪山离他越来越近,他就这么直直地飞到了雪山与天空连接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戈壁上,独自一人站在熟透了的麦地里。那是从前的自己,也是以后的自己。 太阳升到头顶时,队伍来到雪山下,进入一道狭长的山谷。左侧是一列长长的山峰,壁立着弯出蛾眉月般的怀抱,圈起身前一座椭圆形独峰。两峰间是宽约百米的弧形山谷。谷底平坦,铺满过膝的暖融融的积雪。 队伍在这里休整。二班长走到连长跟前,叫列兵过来。列兵蹦跳着跑过来,像只雪地里觅食的藏羚羊。二班长说:“程志,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猛冲猛跑。”列兵双手撑住膝盖,边大口喘气边答是。二班长说:“程志,报告当前位置。”列兵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班长。二班长说:“你一路上嘟囔什么呢?”列兵立即明白了,赶紧回答:“当前位于5585峰和5621峰之间。”二班长骄傲地看看连长。连长黑着脸,没什么表情。二班长让列兵走开。二班长说:“是个不错的兵吧?”连长说:“还行。”二班长说:“他现在是我们班的活地图,才两个月,资料已经滚瓜烂熟了。”连长说:“不错。”二班长问:“能留在山上吗?”连长看二班长一眼说:“石头你今天话还真多,他自己不想走,谁还能撵他不成。”二班长笑了,放心地走去副营长那边。 列兵觉得班长今天有点怪。班长不守规矩,摘掉了护目镜和防寒面罩。班长还脱了手套,抓一把雪往嘴里塞。班长不再是冷冷的班长。班长笑了,有些羞涩,有些傻气,憨憨的,像一块开花的石头。 再次上路,队伍仍旧那么走着,不急,不慢,不停歇,走成一条紧凑的线。高原寂静无声。雪地上留下一行长长深深的脚印。 王曦,1982年出生于山东鄄城,在新疆长大。小说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广州文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