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女,学者、作家,湖南汨罗人。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现任教深圳职业技术大学。著有《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等。 2020年,因为疫情,出门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我不得不暂停延续了几年的家访行程。 2021年1月,林晓静考研结束后,我获邀来到了她广东饶平的家。2022年1月,何境军结束考研“二战”,我去了他广东廉江的家。 在我的学生中,晓静和境军遭遇了大学生活的疫情挑战,遭遇了史上最难就业季,历经了考研的压力和挫折。在此以前,面对二本学生越来越难以立足社会的现实,我一直忧心忡忡倍觉压抑,疫情过后,我深刻领悟到,相比教育对年轻人生存的左右,时代的大势才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显然,比之晓静的波澜不惊,妈妈的人生轨迹,更能凸显时代大势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和渗透。 时代就在身边,很多时候,我们对此会毫无感知,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境军的成长,则让我认识到教育过程中外界力量适度介入的意义。相比同龄人,境军来到广东F学院,除了个体足够的觉醒和努力,同样离不开背后家庭的奋力支撑。 记下晓静和境军,是希望文字的黏性能够给疫情防控期间的年轻人,留下些微生命的剪影。让我欣慰的是,尽管两位历经了疫情的折腾以及“二战”的失败,但并未被沮丧的情绪主宰,他们坦然进入一些小公司,在广州那些并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安放需要休憩的心灵。他们的淡定让我安心,他们勇敢走向社会的勇气,也让我感知到一场更为重要的成长已经开始。 2022年1月,我还去了温钰珍广州萝岗和韶关新丰的家。钰珍是我入职广东F学院教过的第一批学生,她内心的笃定和日子的宁静,让我看到一代年轻人安身立命的可能。除了时代和家庭负载的幸运,钰珍顺利立足社会,是否还有其他要素?对她的寻访,为我透视其他学生的命运变迁提供了参照。 我知道,正是本书中更多学生的出场,丰富了此前我叙述的二本学生群体,他们展示的驳杂和丰富,让我意识到,任何整体性的表述都面临天然局限。 一 妈妈的梦,晓静的梦 路途中 D7513到达饶平站时,天色尚早。 在熙熙攘攘的下车人流中,一股熟悉的潮汕气息扑面而来。火车上临时认识的小女孩,此刻正被爷爷奶奶牵着,急匆匆地汇入归家的人群,年轻的母亲,怀抱稚嫩的孩童,手推行李,小心寻找拥挤人群中的缝隙。和我熟悉的故乡车站比起来,潮汕地区的火车站,最大的特点是人多、孩子多、人气旺、热闹非凡。 临近春节,和所有卷入春运大军的人流一样,这些在饶平站下车的旅客,正急切踏入归家的旅程,盼望和家人早日团聚。 广州距离饶平有四百五十七公里。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晓静来自如此遥远的地方,广东F学院的生源,大都来自省内,我作为外省人,对时空、距离的丈量尺度,总是不自觉地以“省”为单位,但眼前的不同景象和陌生方言,让我对于省内距离有了真实感知。说起来,我没有给晓静上过专业课,只在大二那年,应全校思政课的统一安排,给他们班讲过几次“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她比别的孩子主动、热情,总爱坐在第一排,眼睛里始终闪着光。我曾经给她牵线介绍过一次兼职机会,工作内容和她热爱的民俗调查有关,她因此对我更为亲近。 对晓静而言,通过上大学,从故乡饶平来到广州,是一种深刻的变迁。 走出站台和过道,我远远就看到了车站出口的熟悉身影,晓静身后,跟着妈妈和弟弟。妈妈留着短头发,穿着牛仔裤和针织衫,满脸灿烂的笑容,弟弟清秀的脸庞,略显腼腆。 从饶平车站通往晓静家乡的路,正处于大修大建阶段,一半的路面,处于开膛剖肚状态。妈妈热情地告知,路面正在铺设水管,因饶平靠海,每到涨潮季节,海水容易倒灌。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饶平隶属汕头,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才划归潮州范围,县城距离海边很近,公交车也就三四十分钟车程。妈妈将饶平发展缓慢的原因,归结到它划归潮州后一直被忽视的地位,多年来,这个紧靠潮州市区的县域,仿佛被遗忘了般地处于灯下黑的境况,以致短短二十公里的直线距离,狭窄的山路成为最快的捷径。但眼下,这种境况正被切实地改变,到处开挖的路贯通后,将很快将饶平和潮州连通一起。伴随道路的扩建和升级,路边新修的房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显然,“要想富,先修路”的发展路径,此刻正在饶平变为现实。 浓霜中沿路看去,到处是果树的身影:密集的龙眼林,颜色鲜艳的柿子树,正在开放的梅花园。妈妈兴致很高,“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梅花一片一片盛开,特别漂亮,我们这儿果树好多,橘子、杨桃、梅子、柿子、荔枝、龙眼,好多好多。”一路上,妈妈反复强调,饶平在潮汕一带被严重忽视,在一波一波的规划浪潮中,没有赶上任何机遇。县里最大的工业园,她能想到的企业,除了一家洗发水公司,还有一家以盐焗为主叫无穷鸡翅的工厂,此外,海边的捕捞业,算是饶平经济的重要补充。当然,随着漫山遍野的茶园越来越多地扑入眼帘,任何一个初到饶平的外地人,都能看出饶平经济与茶叶之间的牢固关系,而不时出现的密集村庄,则昭示了这片土地人多地少的天然矛盾。 饶平的地势,一边是平原,一边是山地,北边的山地,与福建相邻,“前面那些山,看着很近,走过去要一天”。车子沿着正在修筑的马路行驶二十分钟后,拐入了一条通往山区的县道。事实上,我们刚刚驶离高铁站,晓静便告知,她高中就读的华侨中学就在路边,远远看去,校舍古色古香,颇具学府规模,弟弟念的饶平二中,则在她学校的对面,两个孩子,就读于县城最好的中学,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妈妈骑着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往返八十公里,每周接送晓静和弟弟。妈妈对脚下的这条马路烂熟于心,每一个细节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不知道,雨天接送晓静,只要听到女儿说大雨打在脸上很疼,作为母亲本能的一句话,“你将头藏在我的衣服里”,女儿瞬间就会泪流满面,这是属于晓静的秘密,是一个母亲无法触及的女儿情感流淌的盲区。 有意思的是,正是沿着脚下这条被官方编码为084的县道,晓静连接了她的小学、初中和高中,一直接到四百公里外的广东F学院。 车子开到一处山脚下,妈妈建议我们停下来,去游览旁边一座山顶隐藏的水库。登上山顶,在层峦叠嶂的山峰中,到处可见郁郁葱葱、规规整整的茶园,刚刚经过的县城,看起来近在眼前。岭头水库藏在一处大坝后面,外人根本发现不了这一出美景。对于山脚下的村民而言,水库的存在,保障了几千人的饮水安全。在我朦胧的印象中,水库的修建,和七十年代尚未瓦解的集体经济有关,在陌生的地方,这是最容易勾起乡愁的载体。晓静妈妈和我同龄,她对水库的印象,和我一样都来自那个时代的共同记忆。在忙碌的日常中,她经常抽空跑到山上,看看风景,伸伸懒腰,悄悄放松一下劳累的精神。 妈妈的家,在江西赣州的一个客家村庄,和源盛、早亮、魏华一样,晓静的妈妈同样来自外省。赣州娘家和饶平婆家比起来,地势要平坦很多,也要开阔很多,但村庄的人口却日渐稀少。随着人口的外流,她娘家的亲人,早已迁居到了附近的小镇。 妈妈有六姊妹,上面一个哥哥,下面四个弟弟,她位居老二,从小在男孩堆中长大,性格因此多了一份阳刚和果敢。事实上,因为家庭负担重,她从小就没享受过独生女儿的宠爱,更因哥哥生病,她实际上承担了长子的重担。小学毕业,妈妈因一分之差没有考上初中,原本在小学任教的叔叔,可以帮忙说点好话,但叔叔骨子里认为女孩没有读书的必要,压根就没为她争取唾手可得的机会,“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争取念上初中”。 晓静知道,这是妈妈内心深深的隐痛,也是左右妈妈诸多人生去向的隐秘诱因。 念小学的时候,妈妈根本没有时间学习。外婆家属于典型的农村大家庭,赶上了七十年代的那波婴儿潮,多子女、贫穷是其基本底色。从记事开始,每天早上五点多,天还麻麻亮,妈妈就会被外婆催促早起,赶在上学前去挑水、洗衣服、割草、干各类应季的农活,“从来就没睡好过,一上课就打瞌睡”。放学回到家,妈妈必须立即投入劳动状态,放牛、拔猪草、砍柴,一大堆忙不完的家务活等着她来干。妈妈对大集体的生活,有着深刻印象,父亲一年到头在外修路、修水库,轮到她和哥哥拿着箩筐去大队领取稻谷时,总是被队长告知家里超支。哥哥沉默不语,她会质问队长,为什么爸爸在外面干活,明明工分高,家里反而会超支? 到十五六岁,妈妈完全被家人当作了一个成年的男劳力,她学会了极为复杂的犁田、耙田、打农药,懂得下种的时节和技巧。为了增加收入,她甚至开始在各类工地当小工,不是挑砂浆、挑砖,就是在高高的脚手架,来回运送建筑材料,甚至参与危险性极高的抛砖工作。分田到户后,碰上去粮站送公粮,她总要挑着重重的担子,走上仓库临时搭建的高高悬梯,将谷子倒进深深的库房。在妈妈的少女时代,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力,她和外公外婆一起支撑这个家,直到九十年代初期,随着改革开放的风潮从沿海传往内地,她终于决定跟随外出打工的表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从此,将每个月的生活费留下来,剩下的工资全部寄回去,成为妈妈外出深圳打工后,和家里最为直接的关联。从江西嫁到广东后,除了初期短暂地回过娘家寻找退路,妈妈很快意识到,故乡早已不能给自己提供任何依仗,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扛。 晓静眼中的外婆家,更多时候,只是一个挂在嘴边的地名,从小到大,她去外婆家的次数寥寥无几,以致每一次跟随妈妈过去的场景,都异常清晰。她记得妈妈第一次带她和弟弟回江西,两个孩子,只买了一个座位,拥挤中,疲惫的妈妈轮流抱着他们度过了漫长的旅程,她还记得弟弟在冬天的雪地里,第一次看到满地的洁白,满脸错愕地问妈妈:怎么到处都是盐? 小家庭负担重,婆家和娘家天遥地远,作为独生女,自从嫁人后,妈妈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顾及江西父母的生活,她因此心生愧疚,却毫无办法,事实上,多年来,关于娘家亲人的困境,她并未逃避,一直在分担。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弟弟在二胎双胞胎女儿出生后,从满月起,一家人一直躲在晓静家,其中一个孩子,在饶平独自养育到三岁才送回江西。年迈的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总是宽慰,“那么多年,你打工的钱都给了家里,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晓静妈妈历经的“外出打工,嫁往外地”的人生轨迹,和我诸多同龄姐妹如出一辙。我童年记忆中的远房表姐、堂姐、表妹,还有村庄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随后轰轰烈烈的时代大潮中,大都历经了外出打工、回馈家庭,然后在婚姻的惯性中,开启按部就班、生儿育女的人生路径,并在各自越来越快的日常忙碌中,逐渐模糊了曾经清晰、童稚的面容。多年来,我常常想起这些年幼时代朝夕相处的姐妹,在时间的起起落落中,她们恰似大海中不起眼的浪花,仿佛突然之间,随着长大成人变为事实,便在我的视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以教师的身份,在家访提供的便捷中见到晓静妈妈后,得知她的人生轨迹,会突然在瞬间的回望中,穿越时空隧道,看到那个曾经熟悉群体的隐匿命运。 ——临近傍晚,我们结束了半天的游玩,从县道拐过一条机耕路,进入到一个群山环绕的村庄,来到了晓静的家。 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晓静家新建的楼房,高高耸立,极为亮眼,恰如进门处,妈妈在墙角收拾的小花园,只要让人见过一眼,就再也难以忘怀。 拜老爷与深圳梦 第二天一早,晓静妈妈开始打扫庭院,收拾小花园。随后便挎着大红色的供品篮,去马路边的小卖部购买供品:香蕉、砂糖橘、萨其马、香烛。根据风俗,当天是村庄拜老爷的日子,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拜老爷的惯例,坚如磐石地根植于村民的内心。 拜老爷的场所,在后山一片茂密的树林中,树林离村庄不到三十米,远远望去,庞大的树冠相接一体,恰如竖在村庄背后的天然屏风。穿过一片古旧房屋中间的石头小径,赫然可见一条石板台阶通往林中,拾级而上,很快便到了最茂密的树冠下面,向左拐个弯,再爬几十级台阶,我们便到了老爷宫。老爷宫规模不大,修建得极为精致、华美,宫门口挂了两个大大的灯笼,上面写着“阖乡平安”的祝语。老爷宫前面的香烛台烟雾缭绕,桌子前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供品,其中粿条与写有“全家平安”的元宝,极富潮汕特色。我悄悄留意晓静妈妈的祭拜程序,学着先摆供品再点香,拜完天地,再拜老爷,一种庄重仪式滋生的敬畏感油然产生。有意思的是,祭祀的过程虽然严肃,整体的氛围却家常而放松。妇女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排队等待敬拜,显然,老爷宫不仅承担了村人的信仰、寄托,更是村庄女性日常的公共空间。 拜老爷结束,我们从另一个方向下山,很快便进入通往其他村庄的水泥路。妈妈兴奋地带领我们登上屋后的一块高地,村庄的面貌一览无余,瞬间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昨天傍晚,晓静带我从村庄的前面进门,穿过的房屋大都为红砖水泥所建,站上高处后,我才发现密集的砖瓦民居背后,隐藏了村庄真正的秘密,显然,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从东往西看,传统的民居,围合成一艘船的形象。灰色砖瓦形成的屋脊,白色的墙壁,狭小的窗户,彰显出一种庄重的美感,和浩天村庄雕梁画栋的绚烂比较起来,晓静村庄显示出一种质朴的厚重。 也许,靠海的距离,左右了建筑风格的选择。 我们从山坡缓缓而下,不知不觉从另一个方向进入村庄。待到靠近,我才发现,那些古老的建筑,从裸露部分的墙壁看,大都用石头砌成。墙壁上模糊的标语,隐隐约约叙述着村庄在革命年代和红军的关联。我后来才知道,饶平和我的故乡一样,因地处偏僻,是最早的革命老区,我脚下古老的石头路,曾经有红军的队伍走过,一种真切的历史感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和昨天晚上村庄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老房子里,每走几步,就有一间“摇茶房”,村庄久远的“制茶”历史由此可见。妈妈提到,多年前,村庄的道路没有修通时,经常有海陆丰的人跑过来,躲在隐蔽的深山中制作毒品或者假烟,他们雇用不会说当地话的越南人,和外界始终隔绝,唯有呼啸而过的警笛突然响起,旁人才会猛然意识到深山中的秘密。道路修通后,这些暗处的污垢,一夜之间神奇消失,茶业的品牌瞬间擦亮,坪溪单丛,成为当地的耀眼名片。 村庄的女人不少,一路走来,不时有人和晓静妈妈打招呼。更有一些热心的老人,将我们拉过去喝茶闲坐。晓静作为村庄少有的大学生,尽管也会被人善意地开玩笑,“读了大学,只怕还没初中毕业的茶老板赚得多”,还是会被一些家里有孩子念高中的母亲,细细打量悄悄询问。也有一些看起来淡漠的脸孔,从虚掩的门后一闪而过,晓静妈妈告知,这些都是外来媳妇。外来媳妇多,早已成为村庄的特色和秘密,她们大多来自河南、广西、云南、江西、贵州、福建,也有几个越南姑娘,其中福建女子最多,因饶平毗邻福建,村庄采茶高峰一到,必然会从福建请人过来帮忙,一些女子就此留下,至于越南女性,大多偷渡过来,我估计,和正敏、沐光村庄的情况差不多。 无论来自哪里,生活几年后,外地女子都会说当地方言,并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满心虔诚地去拜老爷。 在村庄诸多的外来媳妇中,晓静妈妈也是其中的一位。 作为外来媳妇,在嫁入村庄以前,妈妈有过几年的深圳打工经历。1990年,在家里负担极重,看不到其他出路的情况下,妈妈央求表姐带她南下,从广西到深圳的车费是四十元,家里连这笔费用都无法支出,她踩了三十里单车,想找刚刚卖出猪崽的姑姑借五十元,却没有借到一分,回家的山路上,她一路流泪一路自责,最后是哥哥的未婚妻拿出了这笔钱,二十岁的姑娘,才得以来到表姐口中改革开放的热土深圳。 初到深圳,没有技术,找工作并不顺利。表姐可以将她带来,却不能保证帮她进厂。和任何一个茫然失措的打工女孩一样,她和另外一个外省姑娘,结伴一起走遍横岗,一天仅吃一顿,最后进入一家制衣厂负责钉珠。此时的珠三角,正处于“三来一补”的高峰期,确实吸纳了大量劳动力,但残酷的用工制度,也让很多人难以坚持。妈妈所在的制衣厂,一天的日程如下:早上七点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吃过午饭一点三十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吃过晚饭,从七点三十开始,加班到十二点。等到忙完,宿舍早已没有洗澡水,就算如此,每个月的工资仅仅五十元。还完债务,给家里寄了三十元后,妈妈和外省女孩决定离职,这样,第一份工作仅仅维持了三个月。 离职那天,为了不引起厂方注意,她们白天视察情况,晚上十二点以后,利用门卫睡着的机会翻出围墙,连押上的身份证都没有要回。两人的目标很简单,一定要去龙岗区,“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别人说那里有鬼什么的,我说我们连命都不要了”。辗转找到一个老乡,在她宿舍藏匿了三个晚上,被老板察觉赶了出来,“没地方睡,我们跑去睡坟墓,深圳那时的坟墓,像个小房子,睡了三个晚上,全身上下都是蚊子咬过的包,脸上和手上,像被针扎过”。没有办法,只得先找个厂待下来,这样就去了一家玩具厂。 对晓静妈妈而言,转机出现在第三份工作,此时距离她来深圳已超过一年。在玩具厂安顿好后,妈妈始终留意新的机会。她打听到协调电子厂一直缺人,到处招工,但要通过考试,“很幸运,英语字母的大小写、数学混合运算,我都拿不准,但凭记忆做出来了”,这是妈妈第一次感受到知识的威力。同行的女孩没有通过考试,辗转到了别的工厂,最初几个月,两人还会在休息日互相走动,不知不觉就失去了联系,“不知她嫁到了哪里,也不晓得她过得怎样”。两个异地的姑娘,曾一起翻围墙、一起住坟墓,彼此壮胆,用心找工,在艰难的青春年代互相陪伴,终究在随后更为汹涌的时代大潮中,四处冲散,再难获得对方的一丝消息。 协调电子厂是一家合资企业,有两千多名职工,管理比以前的工厂规范了很多。“第一个月试用期,工资是三百八十港币,当时一港币折合人民币六角八分”。度过试用期,妈妈的工作进入正轨,因性格开朗、沟通能力强,加上靠谱、能吃苦,很快就当上了组长,每个月的工资,达到两千多,此时,她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费,剩余部分都寄回了赣州的家。电子厂伙食好,“吃的早餐,从来不重样”。唯一让她不满的,是员工多,干任何事都要排长队。部门经理目睹她组长岗位的出色表现,对她极为器重,明确表示会重点培养,并不时将她抽调到办公室整理文件。面对领导的器重,妈妈唯恐辜负这份期待,诚惶诚恐,并不断强调,“我书读得太少,头脑简单,只怕难以胜任”,她的态度逐渐消极,直至最后逃避了这一人生的重要机遇。多年后,还原这次经历,妈妈承认,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误,“不是不想学,而是基础太差,能力有限,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二十四五岁了,总认为年龄大了,不可能一辈子在外打工,到手的机会没有珍惜,也就没有在深圳留下来”。 堂嫂的经历,让妈妈在此后的人生中经常感慨,两人外出打工的时间不相上下,两人都做到了组长岗位,不同的是,念了初中的堂嫂坚持了下来,现在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而念了小学的妈妈选择了逃避,没有在电子厂继续往上走,后来的境遇,两人天差地别。这是妈妈内心不甘的隐痛,也是她在无意识的个体命运对比中,对时代机遇的事后感知。 她未竟的深圳梦,就此在内心更为牢固地扎根。 当组长期间,妈妈作为基层管理者,被公司安排住在别的地方,相比人员密集的普工宿舍,管理层的住宿条件要好一些。在这里,宿舍守门的普宁阿伯,给妈妈介绍了一个男孩,也即晓静的爸爸,他在另一家工厂打工。在多年辗转漂泊的生活中,有一个男孩为了等她,可以从上午九点一直坚持到她下班,这让她感动,也让她内心不安。她尽管隐匿了一份对失去满意薪资工作的不甘,害怕如期而至的婚姻生活吞噬人生的希望,就如面对部门经理的器重,缺乏接受的勇气一样,面对男孩的追求,她仿佛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吵了很多次,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跟着他跑”。两人最后商议,女方从电子厂辞职,男方也离开工厂,一人筹一半钱,接手双方看中的一个门面,“离职的时候,我的工资涨到了两千七百元”。两人看中的门面,需要三万元本金,女方积攒了九个月的工资,早已为未来的小家庭做好打算,但男方回到村庄的老家,筹借另一半本钱时却无功而返。 电子厂的工作已经辞掉,没有退路可走,男方拿不出本钱,盘下门面做生意的计划就此搁浅。门面很快被熟人拿走,并获得了可观收益,这是妈妈心中另一重更深的遗憾,此后的人生经历让她看清,相比电子厂提拔的机遇,盘下门面做生意更能看到确定性,“光是店里的存货,就不止三万元,里面还有一部长途电话,当时BP机流行,每个月光电话费,都能赚到不少钱”。没有任何纠结,爸爸提出结婚后,妈妈毫不犹豫将准备盘下门面的本金交给了父母,以此作为对家庭的最后一次回馈,然后和他回到了陌生的村庄。 在我走访的学生家长中,晓静妈妈对自己的打工经历最乐意谈起,描述也最为清晰。对比早亮和魏华妈妈提起南方打工经历的粗疏,晓静妈妈的讲述,让我深刻感知到“深圳经验”在她生命中打下的烙印。堂姐和自己境遇的差距,让她愈发坚信不同教育程度导致的不同命运。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妈妈不止一次地流露遗憾,后悔轻易离开电子厂,后悔没有领受领导的器重,后悔缺乏挑战的勇气,更后悔和丈夫认识后,意气用事,没有克服困难将看中的门面盘下来。 时代的巨轮就此滚过,任何一个细小和不起眼的机遇,或因为坚持或因为逃避,不经意中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对妈妈而言,深圳在随后炫目的发展中,更加强化了她和这座城市的关联。很多打工妹或许从未意识到这种擦身而过的在场机遇,晓静妈妈在离开深圳后,在随后的时空中,清晰感知到了命运曾经暗中向她显露的另外可能。 妈妈始终记得离开深圳后,1995年深秋第一次跟随爸爸来到村庄的情景。汽车到达饶平车站时,已是深夜两点,天气寒冷,衣服没带够,两人坐在外面瑟瑟发抖,车站保安一片好心,备了开水将他们叫进值班室,就这样熬到了天亮。待街边简陋的早餐店开张,各喝了一碗粥,吃了点榨菜,两人准备坐唯一的班车回去。没想到当天从饶平开往村庄的中巴,临时出事无法成行,折腾到上午十一点,直到碰上村里熟人的拖拉机,才搭上顺风车回家,“一路都是土,我攥着拖拉机,一路哭过来,进入村庄下山的坡,茂盛的大树将两边围住,中间看起来像一个山洞,树的缝隙只能透出一点点光,到现在,想起那条阴森的老路都害怕”。 在村庄定居不久,妈妈便强烈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排外,她穿深圳买的连衣裙,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古老的巷道,从来没有过如此时髦的身影;她穿以前买的高跟鞋,有人在丈夫耳旁嚼舌头,说她从事不正当的职业;更有年长一点的本村男人,说外地人嫁过来,只能靠婆家养活,她回应的方式非常直接,“我这个外地人,不会要你们本地人养”。爸爸回到村庄,很快习惯了祖辈沿袭下来的生活轨道,对来自外省的妈妈而言,融入村庄却要经受艰难的煎熬,“最让人难受的,是村里没有人说普通话,找不到人交流”。为排遣寂寞,她会翻看打工期间留下的杂志,也会玩一玩俄罗斯方块消磨时间。爸爸每晚吃完饭就外出打牌,从没意识到妻子需要陪伴,妈妈忍无可忍,怀着晓静时,曾在辗转反侧的一天深夜,跑到村口河边茂密的竹林中,伴着流水声,在石头上枯坐了几个小时,直到打牌归家的丈夫,发动全家人到处寻找,才在密林中发现妻子的身影,“那种孤独,我怎么都忘不了”。 除了孤独,还有贫穷。 在大家庭共同的开销中,妈妈将私存的两千元花光后,随着晓静的降临,生活显露出严酷的一面。大嫂决定带她去茶场,通过挑选茶叶中的老骨头补贴家用,“一天十个小时,十块钱。”这仅有的挣钱机会,因为无法兼顾晓静的喂奶时间,很快也只能放弃。妈妈和婆家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依据村庄的惯例只能分家,在叔叔、叔公的主持下,他们的小家庭很快独立出来。 在晓静记忆中,老房子的家,从来没有什么家具,但她记得分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妈妈带自己回了一趟娘家。找大娘借了五百元,转车揭阳,途经梅州,妈妈第一次踏上了归家的路。唯一的女儿远嫁外地,父母原本就竭力反对,但女儿带着外孙女回来,他们也不忍责备。妈妈一闪而过的念头中,包含了回到赣州就不再返回饶平的打算,目睹年迈父母的苦苦支撑,她立即意识到潜藏内心的冲动想法,和当初不听劝阻坚持远嫁并无差异。在娘家住了十几天后,她平静地回到饶平的村庄,回到丈夫身边,并在第三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晓静的弟弟。 在晓静看来,妈妈真正的成熟,从分家后第一次回娘家开始。意识到千疮百孔的故土并不能给自己提供任何依仗,妈妈很快学会了村庄的方言,很快融入了拜老爷的队伍,很快投入祖祖辈辈养家糊口、生儿育女的日常生活,并从内心接受自己就是村庄外来媳妇中的一员。她收起炫目的裙子,舍不得扔就用来遮盖茶园防止虫害,她搁起高跟鞋,任它变碎变烂不再沾边。有意思的是,无论妈妈怎样融入村庄,从很小开始,晓静就清晰感知到了妈妈和别人的不同:她是村庄第一个穿裙子、穿高跟鞋的女人,是村庄第一个骑摩托车的女人,是村庄第一个拥有驾照并喜欢飙车的女人,也是村庄第一个拥有QQ空间、玩抖音,并常用淘宝购物的女人。 流尽委屈和不甘的眼泪,两个孩子出生后,妈妈身上的活力,再一次被神奇地唤醒。 她与村庄的关系,彼此渗透而又互相塑造,恰如开放深圳和古老潮州的一次交汇。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