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戴晓蕾高考落榜后,来到生父所在地复读准备重考,与老戴及后妈杜美丽共同生活。老戴是渔民,期盼打到大鱼王还债,后妈杜美丽则游说她找个男人做依靠。在庆祝捕到大鱼的这一晚,戴晓蕾发现自己原来和桶里的大鱼一样,正被“待价而沽”。 生 路 李苇子 1 “知道吗?我右眼皮连续跳了三个早晨了。”杜美丽对你说。老戴打到八百斤大鱼那年她右眼皮也是密集地跳了三个早晨。她认为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巧合,而是好运再次来临的征兆。一周前有人打到条六百来斤的鱼,这已是近五年来江里出现的最大重量的鱼了。杜美丽近乎偏执地相信老戴能超过他成为新一届“鱼王”。因此她要穿件崭新的衣服迎接那个隆重时刻。 “待会儿你陪我去逛街买衣服吧。”杜美丽说。 你点点头说“好”,又问她是不是因为过度捕捞,大鱼才越来越少。 “是有这么个原因,也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她说,“常年和人打交道,鱼都学精了,个头越大的鱼越聪明,它们知道怎么躲网,还能把网撞破,力气大的甚至能撞翻打鱼船。” 这是个江边小城,一道江流龙腾似的盘踞在城北的平原上,本地人称它“北江”。和所有古老的大江大河一样,北江也是神秘之地,稀奇古怪的事情时有发生。你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个渔民半夜三更被一阵婴儿啼哭吵醒,他走出睡觉的窝棚循哭声来到江边,发现哭声是从江心传来的,他怀疑那是个放在木盆里的弃婴,便开着船赶赴江心。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了他漂在江面上的尸体。高考结束那天,你曾一个人坐在江边直到夜幕降临,当沉落于地平线的夕阳余晖洒满江面时,你被那份壮美惊得目瞪口呆,确信它是神秘的。 “你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吧?你们老家那边没有江。”杜美丽说。 你说你在照片上见过一条,是老戴寄给你们的照片。 “哪张照片?”杜美丽说。 你大概描述了一下那照片,老戴坐在大鱼的脊背上咧嘴笑,你看到了他嘴里的那颗金牙。你没说金牙,只说不确定那条鱼就是八百多斤那一条。杜美丽不记得拍过这么一张照片,当时报纸上刊登过另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和鱼的合照(那时候小儿子还没出生)。 “我们那阵子可真风光。”杜美丽说,“你能想到吗?我们成了名人,还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呢。”她眼中放出的灼灼光芒,如圣诞夜城市广场上闪烁的彩灯。 你点点头说能想象出。实际上,你脑海中闪现的是收到照片的那个黄昏,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的刺鼻味道,你母亲捏着一页薄薄的信纸念信,她的声音在晚霞中呈现出某种轻微战栗,如同那些随日落而凋敝的花朵在向晚的风中瑟缩。念完信后,她把一张照片递给你。你盯着照片上的男人和鱼,看到了那颗闪光的金牙,你告诉母亲你不喜欢他的金牙。远处的田里,赵果在焚烧废弃的地膜。你感到自己和母亲正在做一件背叛赵果的事。你恨这种感觉。 “不管我们去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杜美丽说。人们指着他们大喊大叫,称呼他们“鱼王一家”。那年秋天他们去一个屯子买冬储菜,居然被全屯子的人给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大家都想跟老戴握握手,沾沾“鱼王”的好时气。 你问她这样是不是买菜就不用花钱了。他们应该不会收“鱼王”的钱。 她脸上微微一怔,片刻后讪讪地笑起来说:“种地的多不容易啊,怎么能白吃白拿?就算人家不肯收,咱们也是要给的。” “对了,我们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王志峰的。”杜美丽说,“你还记得王志峰吧?” 你点点头,眼前浮现出那个穿白衬衫、黑皮鞋的中年男子。心内某隐蔽处轻柔地震颤一下,恍惚琴瑟被风荡起的弦音。 那时王志峰还只是渔政部门的一个小小办事员,工资收入极低,亟须利用一些合法途径弄钱,他便找到老戴要求入伙。因为身份敏感,他不可能出现在船上,他的意思是资金入股,收入按六四开。王志峰需要钱,老戴不仅需要钱,更需要一位保护神,因此,双方一拍即合。这些年下来,王志峰入股了十几条船,每年光这项收入就几十万。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像他饲养的一群鱼鹰?”杜美丽说。 实际上,你真是这么认为的,但你不能这么说,只说这是各取所需,挺公平。 她笑了笑说:“你想象不到在江里求财有多难,打鱼的都渴望有个靠山替他们摆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春鱼期在六月底就结束了,老戴他们却还能再多打个十来天。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杜美丽很快便从回忆中退出来,深深吸了口气,兴奋的火苗在颤抖的嗓音里摇曳着暗淡下去。八百七十斤大鱼之后,好运气就把他们遗弃了,他们成了一群在风中流浪的孤儿。你惊愕于杜美丽用这个残酷的表达。“孤儿”?你想,这个词难道不是用来修饰你的吗? 2 早饭是油条豆浆,杜美丽去马哈路那家早餐店买的,那里的油条很出名,每天限量两百根。通常情况下早上七点半就会售罄。即便六点去排队也不敢保证顺利买到。实际上,你并不喜欢吃油条,上次说好吃,是因为老戴凌晨五点就去排队,你只是给他个面子。 你很想告诉她,他俩没必要对你这么好,正正常常就行,过于用力会让你们的关系陷入紧张,人人都需要更加松弛的方式相处。 她似乎猜到了你的心思,忙解释说,她并不是有意要早起的,实在是睡不着。又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她都失眠好几天了,还悄悄去药店买了一瓶安定,但是担心副作用,才没吃。 你马上说了几种安神助眠的方法,薰衣草精油、热牛奶、橙子和足疗。她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你说是从网上学的,没告诉她去年高考前你持续失眠了一个多月。她摇摇头说那些方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老戴打到鱼她这失眠症便会不治而愈。 “等了这么多年,好运也该回来了,不是说风水轮流转吗?”杜美丽说,“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确信你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你的生辰八字是大海水命,知道老戴是什么命吗?” 你摇摇头。你记得老戴后来还打到过别的鱼,但好像都没超过五百斤。你明白杜美丽要的不是大鱼,而是“鱼王”,或者说,是“鱼王”这身份带来的某种权力错觉。 “他是船底木命,你知道的,水生木嘛。”杜美丽说,“你旺老戴,老戴旺我,我是火命,哈!要不是老戴在中间缓冲,我可不敢跟你接触,哈哈哈……” 你不相信这些,也不想继续聊鱼的事,便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杜美丽的儿子们都读寄宿学校,餐桌上只有你俩制造的垃圾。回过神来的杜美丽一把抢过去说,她不能让“大学生”洗碗,老戴会说她虐待你。 要出门的时候,她猛地想起今天还没给神仙上香,她并没有每天上香的习惯,是最近几天才这样的。门厅里小小的壁挂式神龛内有个丹凤眼、卧蚕眉,蓄着马尾状大胡子的男子塑像。你一直以为那是关公,直到她说那是白四爷,“东海龙王的四儿子,小白龙,我们的江神”。你才想起关公面若重枣,而眼前的男子面皮白皙,着月色长袍,衣袂飘飘的样子竟有几丝书卷气。诡异的是,他的坐骑是条青龙。你因此怀疑他并非龙族,就好像人不可能把人当成坐骑那样。 你问她,是不是遇到所有麻烦都能求白四爷。她以为你在说高考的事,便说,白四爷虽然神通广大,但权力范围有限,只管得了江里的事,还是北江,陆上的事要去求别的神。又说过几天可以带你去庙里求一求。去年老戴得了带状疱疹,疼得拿头撞墙,她去山上的庙里烧了一次香,当晚老戴就睡踏实了。 “你们大学生都不大相信这些是吧?”杜美丽说。 她总喊你“大学生”。 你第一次听她这么喊,还以为她是故意往你伤口撒盐,羞愤之下,你感到体内的血液全都凝聚到脸上来了,这让你看上去像只一触即爆的红色气球。杜美丽以为你只是内向,没意识到你的窘。看出门道的是老戴。事后,他悄悄告诉你,杜美丽并没恶意,她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迷信,总说好事重复百遍就能成真。管你叫“大学生”是祝祷你来年高考马到成功的意思。 “不是的,也有好多人信。”你说。 去年高考前夕你们班同学在班主任陪同下去了一趟文庙。讽刺的是,那班主任是教唯物论辩证法的。他告诉你们“文庙不是庙”。杜美丽问你什么叫唯物论。你解释了半天她听不懂,也有可能是拒绝听懂,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固若金汤,几乎到了自以为是的地步。 杜美丽突然停下手里的事,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巴前,噘起双唇做了个“嘘”的口形,又朝卧室方向竖起耳朵听了几秒,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是不是电话在响。 你也忙侧耳细听,一阵微风从窗外刮过,后院那棵杏树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同一窝春蚕相互撕咬。你说没有,电话没响。她又凝神片刻,这才点燃三炷线香插进神像前那只小小的金色香炉里,又拉过你一起给四爷磕头。 3 前前后后去了十来家店,试穿过七条裙子,杜美丽都不满意,到底哪里不满意又说不清。那些裙子给你留下的印象不是漂亮而是贵。逛街的过程中,她手里始终攥着手机,说这样能在第一时间接到老戴电话。每隔十来分钟她会看一次手机,手指在按键上点来点去,似乎在给什么人回信息。 “江里信号不稳定,他们很有可能不打电话,”她解释说,“很可能会发短信。” 你们在一家皮草专卖店看见一件乳白色貂皮大衣,价签上写着四个“9”。你感到不可思议——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城,竟有如此昂贵的衣服。什么样的人会买呢?杜美丽让你试试手感。你把手缩在身后,担心把这么贵的衣服弄坏。她趁你不防备,抓起你一只手放在皮毛上,那手瞬间滑下去,伴随着这种滑落,一股巨大的愉悦从你心底升腾,恍若从惊魂甫定的过山上走下来的刹那。 “咋样啊?大学生,还是有钱好吧?”杜美丽说。 你回味着那个瞬间,嘴上却说并不喜欢皮草。 “没有女人不喜欢皮草,就像没有男人不喜欢年轻姑娘一样。”她咯咯笑起来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一次还是考不上大学的话,你打算怎么办?想过没有?”她说。 你当然想过,不夸张地说,甚至想过一万遍,就像杜美丽坚信老戴能打到大鱼一样,你也坚信自己会再次落榜。考试结束当天,你随人潮走出考场,沮丧感像秤砣一样坠在心底,你想,要不就别回老戴家了,直接去跳江吧。考场所在的中学建在山上,从楼里能俯瞰半个小城,你看到那条白茫茫的江在城北沉稳流淌着,江面上行驶着蚂蚁似的黑点,那是渔民的船。你知道杜美丽在学校正门等你,你从后门溜掉,坐出租车去了江边,在沙滩上一直坐到天黑透。 “要不你别回山东了,”杜美丽见你始终沉默,便说,“在这边找个靠谱的男人过日子也挺好的。女人嘛,没必要读那么多书。” 你感到自己脸红了。你的确这样想过,此刻,那个男人的身影又在你眼前闪现,如同一株樱桃树在月光下婆娑的影子。两个月前你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老戴家里。你从学校回来,进门便见客厅里有个陌生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脚上是双崭新的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照。“这是谁啊?竟然不用脱鞋子?”杜美丽有轻微洁癖,每次老戴从江里上来,得先洗了澡、换套干净衣服才能进屋。周边的邻居们大都不大敢来他们家玩,杜美丽会在别人离开后蘸着酒精擦地板,声称有人把脚气的真菌留到了地板上。 你看到老戴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谄媚的笑,杜美丽更夸张,粉红色的牙花子露出来。你心中突然跳出了“王志峰”这个名字,尽管老戴和杜美丽只在你面前提过一两次,但他们语气里的复杂情绪令你印象深刻。 客厅里的气氛是滞涩的,那男人悄无声息地释放着某种力量,你感到一阵迷人的眩晕,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你的内心空无一物,需要外力强行填满。你产生了跪下去的冲动——跪下去,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低到尘埃里,像一条跪在主人脚边的狗那样,跪在他脚下。 老戴让你别愣着,快喊“王叔”。你喊了一声。他笑一笑,眼神从你后脑勺穿过去,你感到他并没有认真看你,而是在看你身后的某样东西。你悄悄回到房间,关上门,没开灯,趴在床上,让黑暗将你吞噬,你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频频抬起手背擦拭嘴唇,就好像刚和什么人匆匆接了个吻,上面还是濡湿的。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6期 李苇子,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2007 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 《大家》 《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西湖》等纯文学刊物。出版小说集《归址》。作品《老虎拔牙》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