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在1923年10月30日的日记里写道:“晴,午后杨仲和、李慎斋来,同至阜成门内三条胡同看屋,因买定第廿一号门牌旧屋六间……”后于1924年5月迁入此处,居住至1926年8月,他的旧居今为北京鲁迅博物馆的一部分。遥想百年前在北京的鲁迅,1923年7月与周作人失和,8月迁居砖塔胡同短暂居住,同月其小说集《呐喊》出版,人生的悲欢接踵而至。 在1925年1月发表的散文诗《雪》中,鲁迅写道:“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这多半来自鲁迅对北京之雪的印象。 同一篇文章里,鲁迅还描写了江南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江南的眷恋。 重读经典,让我情不自禁回味起自己有关冬雪的记忆。 二 我记忆鲜明的第一场雪,在1979年或1980年,那时我刚刚读书、初初懂事。上海普通人家的孩子,年纪尚小已知生活不易。上海冬天甚少下雪,但时时寒凉入骨。妈妈总是把绒线和粗纱线拆了织、织了拆,为赶制全家人御冬的衣物不眠不休。可即便穿了好几层衣裤,寒假时我在简陋的老屋里待久了,还是觉得冷。 某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外面白茫茫一片,到处积满了厚厚的雪。虽然感到新鲜好奇,可体弱的我却不敢出门。爸爸从厂里上完夜班回来,见我如畏寒小猫一般缩在一角,便找出发白的军用背包带,一端绑在我的腰上,一头拽在他手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丫丫,爸爸和你拔河,你用腰,爸爸用左手,看谁厉害!”他说,如果我赢了,他就带我出去堆雪人。 因为没有睡觉,爸爸眼睛里布满红红的血丝,他却打起精神、乐呵呵地用一根背包带和我拉来拔去,还大呼小叫地输给了我。我的身体暖和起来,脸也红润起来。 爸爸带我出门了。走出屋子,我不觉得冷,厚厚的雪出乎意料的松软,踩下去发出欢快的“嘎吱嘎吱”声。爸爸教我堆雪人,先堆一个大雪球,再垒一个小雪球,给雪人嵌上黑黑的煤球做眼睛,可能还插了一个胡萝卜做的鼻子,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抓雪、堆雪、拍雪,浑身热乎乎的,笑声一串接着一串。回到家里,爸爸还用筷子串起年糕片,在煤球炉上把年糕片慢慢地烤软烤香,让我蘸着一小碟金贵的绵白糖享用。那场雪,给了我对江南冬雪的第一次美好印象。 人生中第二场难以忘怀的大雪,在江西南昌。我考入复旦大学,入学前先去军校参加军训。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开家人。将近半年便思念丛生,正默默倒数着春节放假的日子,却意外地迎接了一场隆重的大雪。 营房的屋顶、树木和空地上积了铺天盖地的雪,让来自北方的同学抑制不住地念叨起家乡雪景,让来自南方的同学欢呼雀跃。严肃的中队长和指导员破天荒同意暂停一次训练,组织大家打雪仗。伙伴们迅速集结投入战斗,满院子呼啸的雪球和纷飞的笑语。同学们一开始还能分清“敌我”,按区队作战,到后来基本就是隐蔽转移、快速团雪球,看到人影一晃砸了再说,无论谁被雪球打到,都是欢声大作。指导员引导大家堆雪人,才慢慢使“战火”熄灭,中队长拿出摄影装备为我们与雪人合影。 那张雪地里穿着厚重军装而神情温柔的照片,是我20岁青春岁月的特别记忆。 三 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第三场雪,落在我的中年不惑时。那年,我遇到职业生涯中的重大变动。纵然千般不愿,也只能努力调整适应,从夏秋到冬暮,为了新的工作开局而马不停蹄地转场、赶工。最尴尬的是某次急忙赴会,当街打了辆出租车,火急火燎地进入会场,不料职业套裙的裙摆开裂,那天的窘迫使我多年都不敢在正式场合穿裙装。 就在这样无从辩白的新旧交替里,上海迎来一场盛大的雪。大朵的雪花在天空飞舞,我按捺住千头万绪,回到我工作的博物馆沉潜。那半日,我凝神观看手边的文物,将近一万年前的陶片粗粝安然、五六千年前的玉器温润质朴、三千年前的青铜器威严肃穆……漫长的历史倏忽而过,现实种种显得无比渺小而终可放下。对博物馆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慢慢复苏,我也仿佛又找回了那个曾经踏着细雪走进博物馆新馆寻找梦想的自己。 那天走出大楼,傍晚时分的博物馆广场上漫天飞雪。因路面湿滑而举步维艰中,下班的老同事们见了我很是热情,有人远远地挥手问候,有人专门走近问我要不要搭一程车,我一一微笑谢绝。身后暖黄色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漫漫风雪路,守住自己的心灯,我将尽力走出另一程风景。 值得记录的第四场雪,飘洒在2018年的最后时光。那一年,我转到又一家纪念馆工作已超过4年,各种意想不到的工作困顿一重又一重。好在,单位邻近的公园四季常青、山水灵动,时不时可以接纳我漫步其中。 那天是12月30日,岁末年终的收尾工作中,我忽然发现窗外飘起了雪。雪不大,下得很悠然,湿润了高大的树木与宽阔的草地。傍晚下班后,我步行在公园的天光与灯光里,感受雪花在光中旋舞,那首《雪绒花》仿佛在我耳边萦绕。 次日清早,上班路上,我再次经过晨光笼罩的公园,但见树枝上的冰雪融化如细雨纷纷,湖水清泠,水边的白鹅却丝毫不惧寒冷。那天上班忙碌中,我收到朋友寄来的快递,拆开被雪打湿的纸盒,那是一份来自故宫博物院的礼物——方正纸盒被暖红的艺术纸包装得喜气洋洋,那幅松鹤图案特别应景,暗金色的松枝间,秀丽的仙鹤迎面而来,振动的翅膀上似乎还夹杂着玉屑般的雪籽,给予我一份瑞雪缤纷的幸福感。 四 2023年1月上海的雪,更是清晰如昨。那段时间,我被摔跤和生病折腾多日,缓慢恢复中瞥见窗外下雪的景象。长久沉寂的身心似被唤醒,萌发外出走走的念头。 于是,我趁午间温度尚可时穿戴厚实出了门。漫步在大学路上,雪花渐大,路边绿植却不畏寒,晶莹积雪中丛丛杜鹃开得尤为尽兴。路边店铺里人影晃动,时不时有快递小哥迎风冒雪迅行而去。远远看见路边的树影飞雪中有一块“复旦旧书店”的指示牌,我转至伟德路,一抬头,看见一面墙的彩绘。明丽的色彩描绘了一位头戴粉色花冠的少女,她正低头轻嗅一朵硕大的金色百合花,她的身边燕子穿梭、蝴蝶翻飞——哦,那是不是春姑娘呢? 我是冲着“复旦旧书店”而去的,原木色为主的书店朴素安静,层层叠叠的书从一楼盘旋至二楼,有貌似青年教师的挺拔男士伫立翻书,也有身上挂着粉色玩偶的小姐姐们认真地找书,还有一家三口在不同区域各取所需……我略感体力不支,暂缓检索书籍,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听到貌似老板娘的女子与顾客说话:“你有旧书也可以送过来,我们看具体情况加以回收,我们这里就是旧书的中转站呀,就是想为喜欢书的人提供方便!”她自信而热忱的声音,让我想起之前来此收获了一本赵家璧先生的《编辑忆旧》。那些沉着的文字里,留存了许多上海20世纪三四十年代编辑出版物的历史信息,能让我捧读颇久。于是,我又在书堆里搜寻,想看看还有什么收获。多个版本的《鲁迅全集》和若干解读鲁迅的专著时时可见,又引我想起鲁迅的《雪》,马上翻找这篇文章。 在《雪》的结尾,鲁迅写下:“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鲁迅先生啊,他让人在经历世事纷杂后依旧敬仰文字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