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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深处

时间:2024-01-0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刘鸿伏 点击:

资江从西南的崇山峻岭向东北奔流1200余里,湘江从南方的高山大谷向北奔流1700余里,山越来越矮,地越来越平,天地越来越宽广。两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出人意料地在这个叫临资口的地方,热烈拥抱在一起。波翻浪卷之后,两条江形成青黄交汇的自然奇观,平静、壮阔,手挽着手缓缓流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临资口,就像一面有魔力的镜子,嵌在高山与平原的连接处。在这面镜子的东、西、南三个方向,群山从高处直奔低处而来,到临资口,忽然就消失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仿佛是这面镜子把所有的山和峡谷都吸进去了。在这面镜子的北边,是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湖,那是瑰丽的神话和不朽的诗文的故乡,是世代渔民的居所,也是鱼和鸟最依恋的地方。

洞庭古陆像个硕大的脸盆,四周是山,中间凹进去,形成辽阔的平原地带和浩渺的水域。临资口恰到好处地出现,一张口就吸进湘江与资江两条大江,就是这一口,使江河有了出路,使洞庭湖有了水源,真是自然的杰作。

在秋冬交替时节,我来到这里。广袤的平原在收获之后呈现出安详平和的样貌,土地上无边无际的稻茬和来不及犁去的棉花秆,被数不清的雀鸟和白鹭拥吻。这里仿佛是鸟类的天堂,鸟儿们飞扬欢啼,与平原融为一体,和水边的芦苇、云雾形成动与静的关系。

还有平原人家畜养的鸡、鸭、鹅,阵容庞大,分门别类、各得其乐,决不会乱了阵脚,混淆了种群。成千上万的鸡的族群,羽毛呈黄、白、黑、褐、花等各种颜色,在水田和旱地间寻寻觅觅、打打闹闹。鸭子的阵容比鸡要小些,它们分成许多纵队,总能出其不意地抢到田螺和谷穗。在平静的田野,它们的歌声嘹亮,嘎嘎、嘎嘎,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临资口这地方养的鹅,与别处是不一样的,数量庞大的它们被散养在田野和河港,一色的大白鹅,大到二十多斤一只,雄壮而漂亮。它们像一朵朵白云,或者浮在水面那树和房屋的倒影里,或者一边叫着一边拍打着大翅膀快速在平原移动,地上遗落的谷粒和水草中的鱼虾虫卵,都是它们的美食。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鹅乡”,倘若书圣王羲之再世,以字换鹅的佳话怕是要经常发生了。

这么多鸡鸭鹅,都放养在野外,各家各户会不会搞混?在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一群鸡、鸭、鹅,都有特殊的标记,它们的背上或脚上,都涂上了红色、绿色、黄色等各种颜色,以此来标注和区分它们是属于张家、李家还是刘家。所有权清晰,因此不会混乱,不会吵架扯皮,这是百姓生活的智慧。

在水草丰茂的原野,许多家庭还放牧着膘肥体壮的水牛或毛色纯正的黄牛。一群群牛在肥沃而辽阔的土地上缓缓移动,啃食着半青半黄的野草,偶尔抬起头,朝天空哞哞地叫几声。放牛的老人坐在远处,悠闲地叼着旱烟袋,仿佛桃花源中的人物。偶尔看见三五只体形高大的鸵鸟在湖堤上奔跑,阳光下温暖的湖风,吹起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分外可爱。

因为资水和湘水的滋养,这里阡陌纵横、土地肥沃、鱼肥粮广、六畜兴旺,是富饶之地和鱼米之乡。目光所及,街巷整洁、城乡相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富足安乐。

临资口虽然只是洞庭湖边一个普通小镇,却颇有名气,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历史人文,这里都有它难以替代的价值。

湖南境内有四条江河,湘江、资江、沅江、澧水,“三湘四水”之谓正基于此。临资口汇湘江、资江之水入洞庭尾闾处。两条江在临资口交汇后形成一段新的大河景观,河道开阔,如天河般直注洞庭。这段不长的河道,分开了村落,形成了两岸相望、众船摆渡的环境。

据史料记载,这里最初是渔民临时歇脚与晒网之地。明清时期,镇子上的几百座吊脚楼临水而建,沿河岸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排开,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千年古镇,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渔舟唱晚,烟火人间。一条青石长街串起商号与店铺,马蹄声、车轱辘声和吆喝声,汇成市井和声,一派繁忙兴隆的景象。卖糖油粑粑的、卖粉条的、卖鲜鱼的、卖布匹的、卖桐油的、卖各色农产品与外来货物的;还有那些唱戏的、耍把戏的、乞丐、侠客、出家人、读书人等,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但街巷和码头上最多的,还是那些驾船和撑排的。驾船的是渔民,他们出没于烟波,一条船就是一个家。撑排的从资江和湘江上游来,撑着长长的竹排、木排,经过长滩急流惊心动魄的水路之后,把排停靠在岸边,上镇子里喝酒吃饭。正如民谚唱的:“船到临资口,哪怕顺风不愿走。”

这里曾是排古佬和船客们歇脚之地,他们养足精神后再从镇上出发,过八百里的洞庭湖,在汉口或汉阳卖掉桐油或茶叶,带着银钱返乡。再经过临资口时,便觉钱袋充盈,自然又在镇上扔下不少银钱,买些东西带回家乡。镇子里的盐铺、染坊、布庄、金店、镖局、钱庄、戏台、庙宇,热闹非凡。

有了水陆交通的便利,便有了这里的舟车往来,人员辐辏,商旅繁荣。古镇也因此赢得“洞庭湖边小南京”的美誉。

因为过去陆路交通不发达,所以作为资江与湘江水路要道的临资口,是入洞庭、进长江的必经之路,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上溯三国,关云长曾驻守临资口以抗东吴。当时荆州七郡,湖南占了四郡:武陵郡、长沙郡、零陵郡、桂阳郡。孙权派人攻打湖南三郡,关羽转战湘江、资江流域,留下了许多遗迹与典故。

临资口扼两江一湖之险,战略位置重要。不过,这里虽然扼守一湖两江,但一面却是广阔的平原,攻守两难。一旦拿下临资口,就可以上通两广,下达两江,入蜀地,达湖广。当年,石达开率领太平军攻打长沙失败,脱险之后,奔袭临资口,欲渡洞庭北上。谁知岳阳人吴士迈早已截留渔船数千艘列阵以待,并于河中堆垒巨石,树立栅栏。太平军见临资口被封锁,转从陆路攻湘阴,不幸又被湘阴城中的杨岳斌利用湘江之险严防死守。湘军在后面紧追不放,无计可施之下,石达开只好转而再战临资口。太平军打开江中栅栏,搬开大石,杀出一条血路,吴士迈弃船而逃,上万艘船只反为太平军俘获,起义军从此纵横江河湖海,势不可挡。

抗日战争时期,临资口是湖湘儿女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生死阵地,壮烈牺牲的英雄们埋骨于平原与沙丘,至今仍有抗日纪念碑巍然挺立在临资口大堤,仿佛中华民族的铮铮铁骨。

我来到临资口的时间似乎晚了些。绵延两岸的吊脚楼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小洋楼,红墙绿瓦,倒也古色古香。青石板长街被柏油马路取代,色彩浓郁的铺面广告牌霓虹灯闪烁,流行音乐震耳欲聋。

渔民和排古佬的后代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父辈的影子,他们眼界开阔,努力打拼,开开心心地做了“候鸟”,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不知疲累地飞来飞去,如洞庭湖的天鹅和丹顶鹤。

时代变了,临资口变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鱼米之乡的人们,也变了。这里不再有排古佬,不再有拉纤的人,也不再有旧式渔民。渔民们离开了船上的家,住上了小洋房,平原上的居民,恋着沃野千里的美丽田园,不断地改变着生活方式。

这里的人们,不仅有车有房有存款,还有开放的心态。不管他们走到哪里,不管他们走了多远,离开多久,总会像鸟儿一样把窝巢安在让他们无比依恋的平原上。他们的家和梦想是被湛蓝的湖水和花草树木衬托出来的,是被无数鸡鸭鹅和牛羊衬托出来的,也是被一垄一垄的菜地衬托出来的,美丽、温馨、平和、富足。

十七年前,全长近两千米的临资口公路大桥建成通车,一座桥,贯通了洞庭湖区域的许多市县,也结束了当地居民靠船过日子的历史。临资口镇不再只是“流水的慢板”,而是像一颗出水的珍珠闪亮起来。

这里以特殊地缘优势、交通优势为轴心,积极退湖还田,调整产业链,充分利用湿地、滩涂、丛林、河湖、平原、山地等丰富多样的自然环境资源,以及古建筑遗迹等历史人文资源,精心打造文旅品牌,同时带动鱼蟹鸡鸭鹅养殖业和牛羊猪畜牧业发展。

在和镇上的朋友聊天时,我曾提出一个想法。古镇要发展文旅产业,可以考虑恢复当年远近闻名的吊脚楼景观。有关资料表明,临资口吊脚楼最早修建的年代大约在唐朝以前,有上千年历史。这里的吊脚楼因水而建,因势而建,在建筑史和艺术史上有一定独创性,兼具美学价值、实用价值。一些专家考证,湖南、广西、贵州等在明清两代建造的一些吊脚楼,在建筑风格与艺术审美方面曾以临资口吊脚楼为蓝本。镇上的朋友听了,连连点头。

到了午饭时间,我找了个街边的大排档,专门打听了本地有名的特色小吃,点了一碗正宗的临资口粉条炖猪脚,一饱口福。猪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粉条糯软有弹性。吃完后感觉没有吃饱,我又点了一小碗米豆腐,竟吃出了童年的味道。吃完午饭,我一个人沿着主街闲逛。镇子算不上大,但整洁安静,门店生意各式各样,人气很旺。

走累了,我开车去大堤上看湖看风景。从镇子到大堤,要从临资口大桥上过,桥下是资江和湘江的合流,桥北不远就能看到洞庭湖。

把车停在高敞的防洪大堤上,向南远眺,是一望无垠的收割后的棉花地和稻田。这一片盛产稻谷的沃野,养活的不仅仅是小镇上的一万多名居民,还养活了更多的人口;它产出的棉花,温暖了无数需要温暖的人群。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也许就是临资口带给人们的感动。

在这片平原的边缘,我看到成片的洋楼和乡间别墅,以及它们周围葱绿的树木、碧绿的湖水,还有空中飞翔的各种水鸟。这里的风景有如一幅色彩绚丽的水彩画,在安详中透着灵动,美出天际,令人愉悦。

在湖堤的西边,是临资口大桥,桥下是正在汇入洞庭湖的江水。落日恍如硕大无比的蛋黄,浑圆、通透,悬浮在大桥与大河之间,欲落不落。它的光亮反射到水面,形成金色和胭脂色的光影,随波聚散、流淌。西岸的城镇,在波光交映中,仿佛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这里真的是水云深处最美丽的人间仙居。

湖堤的北边,是长满芦苇和艾蒿的长洲,洲上散落着牛群和羊群,它们在落日余晖中呈现出令人惊奇的金黄色。这种亦真亦幻的色调,让牛羊们看上去有一点儿漫不经心,也有一点儿神秘。草泽中一群群飞鸣的鸟类,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但那种自在与快乐却感染了我,我的心里充满欢喜,那是被生命温暖的欢喜,而长洲之外浩渺的烟波,是如此辽远,让人生出种种感动。

洞庭天下水,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湖泊之一。此刻,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它的水云深处,站在平原与大湖相接的某个点上,站在落日下微凉的风里,感受一种无法言说的大美与静穆。在天地之间,平原与长河,还有一轮落日,以及横无际涯的洞庭湖,还有湖边那座铭刻着人世忧乐的千古名楼,它们是永恒的。

世界永远在变迁,正如眼前这个古镇,历经岁月的沧桑,一直在变化发展。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之后,必定是一次次新生的蝶变,一次次希望的升起。

(作者:刘鸿伏,系作家、文化学者,现居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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