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三十度及其周围，地理的奇异构造与文明的神奇、神秘，是其他纬度和地方所不可相比的。比如重庆的白马山，其地质构造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新生代和古生代，那是一个真正“天翻地覆”“再造世界”的雄壮时代。今之白马山境内的深涧峡谷、危岩高崖，姿势林立而雄秀，繁茂且幽秘，几乎每一处，都带有鲜明的地壳运动痕迹，也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与神话赋义。

傍晚时候上山，曲折蜿蜒，从低处到高处，尽管有车子，但还是觉得，这样一种攀升的姿势，是人类由来已久的，像极了人的某种精神的塑造过程。这山，海拔最高处1900多米，这在乌江之畔、川黔之地，甚至整个重庆，想必也是极其独特的。据我有限的了解和观察，中国西南之山，极少有硬岩石构成的巍峨与坚固，倒是由粗砂与巨石堆积起来的占据多数。

白马山亦如是。

凡险要之山、屏障之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这兵家必争之中，也包含了诸多的历史经验与现实经验。白马山源出大娄山，为其西南翼，衔接川南，通达贵州道真，为重庆之门户。大娄山在贵州遵义境内，中央红军当年经过此地，毛泽东写下著名的《忆秦娥·娄山关》一词：“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待到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战争时期，蒋介石曾令宋希濂部死守白马山，为“还都重庆”战略作铺垫，却在我人民解放军面前，一败涂地。

白马山的天尺坪上，蓦然显露众多的房屋，每一幢都是崭新的，充满新的城镇的味道。从这个名字看，当然也含有美好的意味，“天尺”大致与传说中的远古有着某些密切联系。果然，当地的朋友说，白马山与仙女山遥遥相对，起先，两者为一对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后遭王母娘娘责罚，以天堑为界，隔断鸳鸯。其身边形如天堑的乌江，正是贵州的第一大河，亦为长江上游最大的支流。

天尺坪的夜晚，即便窗户大开，也是安静的。当下大地的每一处，只要是远离城市，我们就可以获得希见的安宁，不论内心和灵魂是否也会如此，至少肉身可感。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一种潮汐推涌的感觉。不知名字的鸟儿偶尔朝着黑夜喊几声，虽然不知道它们说的什么，但至少可以传达一种信息，不管听的对象是谁，听到的感觉与情绪如何，这本身就是一种置身自然之中的清澈证明。

黎明的时候，睡得正香，这高山之巅、绿色之地，给人的果然是无边的清静与丰沛。尤其是白马山上的银杉、珙桐、银杏、鹅掌楸、水青树、穗花杉、天麻等植物，与成片茶树一起，还原了本真的自然与空气，甚至还可以听到已经消失了的云豹的叹息，躲在深谷密林中的黑叶猴、灵猫和水獭等生灵机警灵活又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地的每一处，都是充满生机的，有的展现了出来，更多的却在隐藏。山高有雾，雾锁关山，看不到更远处，与之相对的仙女山也被遮蔽了。那白雾，曼妙、轻盈，且又气势凶猛凌厉，像是一方巨大的白色纱巾，把仙女山围裹了起来，让我看不到它的真容。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很多时候，看不到的事物所具备的美感，比看到的更为动人。在连片的茶园之中漫步，有一种温润的气息氤氲弥散，丝丝入扣，从口鼻进入，使得全身清澈。在古老的年代里，白马山的茶叶也赫赫有名，同时随着骡马与人的脊背，东去南往，与巴蜀之地其他地方的茶叶成为文化和文明的使者，是很多人借以养家糊口的主要载体与媒介。

这里只是白马山中间偏上的部分，再向上，则是国家级森林保护区。进入其中，林嶂如幕，层层叠叠，高低不同。至一处，竟然有三面自然的湖泊，其中一面明澈如镜，倒映蓝天白云，悠然如镜。由此想起“兑卦”，泽中见日月，其卦辞曰“亨，利贞”，意思是一切顺利，利于坚持。古人在创造文明的时候，果真是师从自然的，正所谓“天垂象，圣人则之”。另外两面湖泊，也紧挨在一起，整体看，犹如女性的双肋，透发的柔媚之气灵性四溢且充满明净之感，让人想起《道德经》中的“柔弱胜刚强”一语。我在其中穿行的时候，只觉得满口生香，庞大的森林边缘，生长着许多无名的花朵，青草鲜亮，密集犹如马鬃。

走在野花点缀的草地上，我觉得，此地可以建造一座小型的宫殿或者仅仅是一般的建筑，于此居住的话，肯定有着世外桃源的意味。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乌云飞纵，雷声乍起，大雨下落，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大地上的一切。我躲在保护区的房檐下，坐在小凳子上，有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端来一盆煮玉米和煮土豆。啃食的时候，我想，这山上的人，竟然也是如此朴实。他憨厚的笑容，以及给予我煮土豆和煮玉米时的慷慨，已然接近大地的纯粹本质，这使我格外感动。想来，一生能够在这白马山度过几天时光，肯定也是人生幸甚至哉的一件美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