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之苦，与人脱不开干系。

——手记

1

你终于被砸裂，露出褶皱曲弯的心，如缺雨高原的纵横沟壑，也如洞悉天地人心的耳朵，更像盈满山之声、自然之味和天籁禅音的大脑，左半脑、右半脑俱在，教我敬畏，且心生难言的怜悯。

可我吃你时，却忽略了你皮开肉裂的声响，甚至未想到在吃“头脑”。一次，我竟由核桃想及古老的吹奏乐器——埙，属木的埙不多，多为陶制，远大于鹅蛋，可有十几个音孔，核桃被砸碎就像埙破碎，作为种子，核桃被砸裂，不啻满盘碎屑残忍。核桃与扁桃、腰果、榛子并列为世界四大干果，种类繁多，有黑核桃、红核桃和别名元宝、蛤蟆头、漾濞核桃的铁核桃。铁核桃奇形怪状，先端锐尖，棱脊也不规则，皱褶沟却深刻，壳隔坚厚，取仁至难。倘若你砸烂的是欧洲人眼中的“红色多瑙河核桃”——红核桃，那你面对的，则是破碎、冷凝的一腔血。

核桃硬如铁球，硬得无私，顽强，因而，人欲分裂，必用石头、铁锤暴力手段砸开，由于那壳硬而滑，时而砸偏，就会砸痛手指。

这时，会对比想起诗人余光中笔下的水蜜桃，那丰腴圆润粉嫩、吹弹可破的水蜜桃，瓷白细腻的雪肌，掐得出水来，而且无须砸什么壳，你只需剥开其纸一般轻薄的外衣，就体验了什么叫“忙了舌头，闲了牙齿”。

2

核桃如此的境遇，离不开其坚硬、个性的宿命形貌。倘若像龙眼、柚桔，不同样有皮有脸，有壳有肉么，何以要长成凝聚人间苦难的怪异壳样？

艾青在《山核桃》中这么形容它： “一个个像是铜铸的/上面刻满了甲骨文/ 也像是黄杨木雕刻/玲珑透剔 变化无穷/不知是天和地的对话/ 还是风雨雷电的檄文……”

壳是核桃的生命之盾，在我看来，唯有了这最坚硬的盾，才能守护最容易受伤的生命，诚然，也是为守护心事。评论家、作家王兆胜在散文《核桃心事》里就说：“核桃，可能是心事藏得最深也是最隐秘的果物。”人有心事，动植物，难道就没有心事吗？

想那核桃初修成正果时，被护卫得更是严密，还完整地裹一袭厚实的软皮，椭圆或近圆形，径四五厘米，外皮光滑且茸毛柔软，灰绿色，偶泛黄白斑点，肉质的果皮下，内骨质果皮（即果壳）上已纵横沟壑，此时的种仁，已是脑状，轻微地泛出黄褐色。

核桃，该是已有了什么隐情，或已预知世情沧桑，才长成如此的吧。

3

作为寿命可达500年的大型落叶乔木、雌雄同株的植物，核桃犹同大地上坚韧朴实的农民，对自然环境的要求，并不苛刻，花期5月，果期10月，开的雌花更是小得不起眼。

如此一直自发、自由、自在、自适、自我生活在天穹下的核桃，自被人类盯上后，命运的河流才拐弯转入厄运，而一切，都只是源于药用价值吗？

《开宝本草》称食核桃，“令人肥健、润肌、黑须发”。以核桃仁入中药，可治疗腰膝酸软、失眠健忘、气血不足等。实验表明，喂大白鼠核桃，可降血脂，延缓衰老。

传闻古罗马人将核桃与罗马神话中集美貌、温柔、慈爱于一身的天后朱诺相联系，而且，罗马人举行婚礼也要向新娘和新郎扔核桃，祝福他们孕育新生命。

中国民间更是盛传吃核桃可以补脑，而现代研究确实表明：核桃含有神经传递素36种以上，除可呵护细胞正常代谢外，还可增强细胞活力，让脑结构物质变得完整，可防止脑细胞衰退。

哈佛大学、巴塞罗那大学等多所大学的研究人员，基于巴塞罗那12所高中为期6个月的随机对照试验，也证实吃核桃有助于改善人的持续注意力和流动智力，这项研究成果，已刊登在医学权威杂志《柳叶刀》上。

谁能说核桃，仅是人的“精神药”呢？

4

“有棵核桃树生在路旁，结了很多核桃，路过的人们都用石头去打树上的果实。核桃树暗自叹息，‘我真倒霉，每年我给人们带来了果实却为自己招来许多侮辱与苦恼。’”以前读伊索写的这篇寓言《核桃树》时，我曾想，莫非在植物果实中，核桃是最受苦受难的吗？

核桃，其实还一直默默地在承受心内伤，且是被自我“分心”。除了内无隔壁的心形姬核桃，你可以取出完整的果仁外，我所见过的核桃果仁，全都是被“分心木”所切分着的。

所谓“分心木”，乃木质隔膜，略泛光泽，棕褐色，或棕黑色，多弯曲，质脆而易断，却片薄如刀。中医却说其具有镇静安神、缓解焦虑、有助睡眠的功效，谁曾想过，核桃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心头肉，竟要被“分心木”所切分。别的果实如葡萄、苹果，即便是水蜜桃，它们之心，何曾“享受”如此的瓜分？

我不想考证“分心木”名字出身的深意，却断断相信只要是心头肉，被切分，就会疼。

5

有一本介绍中国核桃雕刻的小书，让我大为吃惊，民间艺人，竟可在小不盈寸、横截面还布满不规则空眼的核桃上，广施凿斧，生动刻画出动物、人物、神仙、神兽，据说核桃雕刻乃吉祥物。

其他雕刻如木雕、浮雕，创作或许多少有些随心所欲，而核桃雕刻，如何巧借“自然”，见缝下刀，“毫厘之间，刻出大千世界之妙”，工艺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核桃雕刻中最冷门的是镂空雕法,艺人巧借不规则的果核纹理，求疏朗剔透,如果刀法不能巧夺天工，又何能示众盈盈珍品，又何以产生核桃雕刻圈的口头禅：“不雕不贵，一雕翻倍”，殊不知如此一来，反却使核桃不只受皮肉之难。

《庄子》有故事叫“混沌开七窍”：“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好端端一个只懂施予善，从未想回报的混沌，当然也是不想伤害他人者，竟被出于“已心”者，大施斧凿而亡。这镂空核桃雕，与混沌的命运，何其相似！

“核桃大树古风悠，虬干苍皮绿叶稠。”自由自在、生生息息于山野的核桃，可是虎狼也不太敢一口吞食的……

【作者简介：杨文丰，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五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散文选刊》首届“华文最佳散文奖”、首届国际华文生态文学奖等。散文被选入高中《语文》《大学语文》等大中学教材10多种，被选入中、高考语文试卷以及《中外生态文学作品选》（浙江大学中文系教育部规划项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