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海,一直是我触手可及的知己。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时间、什么天气,我经常会在那里,去寻梦,去涤净耳边的嘈杂,去理清思绪的纷纭,去观照内心的渴求,去等待满地亮起银霜般的月光。 自然搭建的和谐是不必刻意去寻找的。譬如晨光中的阿那亚礼堂,迎着你惊奇的注视,化身一位美丽的少女,在黄金海岸颔首微笑;譬如坡地的青草,蔓过沙丘美术馆的顶层,惊扰了藏在沙地里的瓢虫;譬如落日的余晖,胶印在孤独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折射隐匿的温暖……无处不在的文艺细胞,悄悄地聚合在一起,涵养了这块曾经的荒滩沙地,孕育出愈发丰富多元的气质。 假如用文学来描述阿那亚,在我眼中,她的春天是一页欢快的序章,夏天是一部热恋的小说,秋天是一篇浪漫的散文,冬天则是一首醇厚的长诗。只要身在这里,任何一处摄入眼眸的风景,都是最甘甜的回味。 有一次,我坐在孤独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书,当海光天色完全暗下来时,突然觉得我和它之间,既怀抱着秘密,又坦露着心迹。 有海的地方,大多有港。 时光回溯至1898年,清政府为“振兴商务”“扩充利源”,宣布秦皇岛港开埠,成为通商贸易口岸。 一条小铁路,在明亮的阳光下,向远方铺设延伸,有几秒钟,我似乎听到车轮滚动撞击发出的声响。转过身,蓦然看见不远处停靠的列车,还有模糊不清的站牌,一同走进时光的纵深处。 西港区曾经是秦皇岛港最繁忙的生产作业区域,煤炭、矿石、钢材等大宗货物在这里集散,运往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但随着秦皇岛港转型升级步伐的加快,2013年,秦皇岛港西港区煤炭码头正式关停,百年老码头踏上转型发展新征程。如今,昼夜繁忙的“开埠地”已然镶嵌在历史的画卷里,华丽转身为融合港口文化、游艇帆船、营地展演等于一体的文旅产业项目,让港口工业遗产实现了美丽嬗变,将一种繁荣转化为另一种繁荣。 顺着青色碎石填满的路基向北走,转个弯,映入眼帘的是两排素砖建筑。这里,原是港口开埠后建成的第一座仓库——南栈房。曾经熔铸岁月沧桑的商贸空间,在工业史记忆与新都市文化的深情对话中,完成了和“壹山树”咖啡馆的身份对换。店内的访客犹如散落的星辰,或坐在宽阔台阶上交谈,或靠在山石状的沙发上休憩,几杯咖啡,一部长卷,便足以度过美好的假日时光。 在“壹山树”,我结识了李先生。他是港口退休的老工人,常到这里看书,家住在不远处的街区。他告诉我,自己曾在南栈房工作,留下了太多难忘的记忆。当年他离开家乡河南滑县,经老乡介绍在码头工作,就留了下来,秦皇岛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临别前,李先生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不知道他所感叹的时光易逝,是指这个下午,还是他在南栈房度过的岁月。其实在历史的洪流中,百余年也不过回眸一瞬,对于这个港口而言,也才刚刚开始前行。 从港口一路向北,进入山区,就多了些尘世的味道。 北方的山,像一首苍劲的诗,尽染深沉雄健的底色。把目光向远方递送出去,险峻绵延的山脊上,古长城一跃而起,向东北方向的燕山深处腾飞而去。忽然想到清代诗人黄景仁的诗句“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觉得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生发出这些感想时,我正站在一个名为板厂峪的地方。 板厂峪,位于秦皇岛市海港区驻操营镇。400多年前,抗倭英雄戚继光率义乌军携家眷在此驻守,筑城戍边,开荒屯田,繁衍至今。 修城墙、固敌楼、建关城、筑烽火台,需要大量砖石。戚家军就地筑窑烧制,砖窑集中分布在板厂峪西沟和东沟两片玉米地里。据砖窑遗址负责人许国华介绍,在发现第一座长城砖窑之后,有一年天旱,连续多日滴雨未落,村里的一片玉米地里出现了一个个圆形的怪圈。怪圈里的玉米茎叶枯黄,怪圈外的玉米挺拔翠绿,形成了鲜明对比。专家以此勘察,发现每一个怪圈下面都是一个大砖窑,迄今已发现明代砖窑遗址217座。窑顶距地面20多厘米,顶部由胶土、碎砖等分层筑成。窑深约4米,透过局部揭开的窑顶,可以看到由厚重青砖筑成的窑壁。遥想当年烈焰熊熊,一种炽热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砖窑遗址前行不远,是许国华的长城文化展馆,一处占地约200平方米的院落。院子里摆放着记载守护长城历史的纪念碑文和土炮、石弹等旧兵器。室内两间展厅,一间展示守护长城的防御性武器,有火铳、爪钩、铁蒺藜等;另一间展示戍守长城的生活用具,有青花碗、温酒壶、火盆、石臼、穿心灯等。恍惚间,擂动的战鼓、飘扬的战旗、嘶鸣的战马、拼杀的将士在长城脚下再现,又瞬间消散而去,把战争和苦难埋进历史的长卷里。 傍晚时分,暮色从四周聚拢过来。在一束余晖中,驱车前往北戴河老别墅。 北戴河百年老别墅,当地人称“老房子”,包括近代别墅、公共建筑、商务建筑等,是中国近代四大别墅群中唯一的滨海型别墅群。老别墅始于北戴河开发之初,1898年,清政府正式辟北戴河海滨为避暑区,中外名流、富商大贾纷纷在这里购地筑屋。到20世纪20年代,盛极一时的北戴河被誉为“东亚避暑地之冠”。 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中外人士在北戴河修建了719栋别墅,涵盖了多个国家的不同建筑风格,目前保存完好的有110多栋。这些老别墅,不仅记录了北戴河的历史变迁,也见证了中国近现代史的风云变幻。 “蓝天绿树、红顶素墙、高台回廊”,中国建筑学界曾这样归纳北戴河老别墅的建筑风格。老别墅多为单层,少部分为两三层,大都以花岗岩粗毛石为墙,红色的瓦片或铁皮为顶,上有阁楼,下有地下室,非常适应海滨气候。尤为惊奇的是,每座别墅都建有宽敞的外廊。1925年《北戴河海滨志略》记述:“屋必有廊,廊必深邃,用蔽骄阳,用便起居,游息入夜,每多卧于廊际,以呼吸清新空气。最佳之建筑则四面回廊,可因时趋避风日。” 别墅外廊引人遐想,也留下大量诗文。诗人徐志摩就曾在《北戴河海滨的幻想》中写道:“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 位于北戴河中海滩的班地聂别墅建于20世纪初,建筑面积535平方米,砖木结构,毛石基础,清水砖墙,铁瓦屋顶,掩映在绿树丛中。进入班地聂别墅,踏上褪去光鲜的木梯,一阶一阶走向二楼房间,我仿佛闯进了时空隧道,恍若昔日重现。 那时我念中学,全家从秦皇岛市区搬至海滨,在父亲单位一栋当成仓库的老别墅暂住。别墅是典型的欧式风格,一层设两间正房,外带一间耳房。二层是起脊阁楼,也是我的卧房所在。印象最深的是每晚的月光透过高大树木的缝隙,从一扇结实的圆形木窗折射进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像,时常让胆小的我藏进被窝里浮想惊魂。 从阁楼的窗子可以俯瞰后院全貌,挂满爬山虎的围墙旧得恰到好处。春天时,院里绿草如茵,野花摇摆,藤萝繁盛,别有一番情韵。 我闭上眼睛,正回想沉浸之际,说起老别墅如数家珍的北戴河区文保所所长闫宗学,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听他介绍,当年,老别墅曾经是北戴河避暑人士聚会的重要场所。2006年5月,以老别墅为主的20处建筑组成的北戴河近代建筑群,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这些老别墅正按照北戴河区“百墅百馆百年文化带”的发展理念,进一步做好文物保护、开发和利用工作,塑造特色鲜明的文化窗口,努力讲好北戴河历史文化故事,打造城市旅游新亮点。 走出老别墅百余步,忍不住回头,高高的尖顶闪着梦幻般的光彩。建筑是凝固的乐章,也是历史的镜子,映照出这片山海之间的过往,也指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