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穆曾说,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天”与之对应的是“人”。“天”与“人”用网络流行语形容,就是自然界的大“CP”。钱老眼中“天人合一”的论述是中国文化对人类的最大贡献,“天人合一”某种程度代表着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和心愿,“天”与“人”的交集点,即“天人之际”。 一般人印象中,阿勒泰地处内陆,干旱少雨,蒸发量大于降雨量,日积月累,没了植被、有了沙丘,形成了沙漠。而在准噶尔盆地北部,有一处“天人之际”,被称为乌伦古湖。沙漠边有了湖水,乌伦古一改人们的呆板印象。那湖面呈三角形,湖深四百六十多米,南北宽约三十公里、东西长三十五公里。每年小雪节气之后,吾里肯和妻子热依扎便会忙起来。白天有日头时,二人进进出出,在杂草地上晒渔网,缝补老化破损处。一般晒网归吾里肯、补网归热依扎,男女有别,分工不同,殊途同归——为冬捕做好准备。一波又一波冷空气蓄势南下,阳光充裕的日子所剩不多,得抓紧时间。 靠山吃山、靠湖吃湖,湖里有鱼、冰上有雪,吾里肯捕鱼的手艺是父亲教的,而父亲的手艺则是祖父传的。据说,这家人祖祖辈辈中的男性都是鱼捕头。冬至过后,进入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天。此时,乌伦古湖的冰面冻结实了,冰的厚度达到了五十厘米以上。一阵狂风吹过冰面,粉状雪无目的地四散,“天人之际”究竟在何处?即便有护目镜,也常常难以分辨东西南北。 二 古人有踏雪寻梅之雅好,南北朝名士讲究风度,文人雅士追求极致风雅。西周有严格的礼法,看似一个“镜框”,有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有了规矩的“镜框”变形成方圆状,外在且呈现的就是仪式感。美学大家宗白华称汉末魏晋六朝是封建时代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有智慧和浓郁热情的一个时代。他认为,这是艺术精神的时代。如嵇康的《广陵散》(琴曲)、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还有奠定后世文学基石的建安文学流派的曹植、阮籍、谢灵运、鲍照等的诗;又如,雕塑、造像、建筑等艺术领域,亦发出耀眼的光芒。1500多年以后,乌伦古湖的冬捕同样也发出了闪耀人性的光辉。 冬捕前,吾里肯宰了一只羊与众工友一起吃了顿团圆饭。热依扎与几位“古丽”包了羊肉馅的饺子、烙了饼,新摘了大棚绿叶蔬菜,还切了大量的土豆丝,着实忙活了一整天。大伙表示对吾里肯的尊重,特意把羊头对着他。吾里肯十分感动,一再拜托大伙,明天有力出力、有智慧出智谋,瞄准鱼群、准确下网,落日前必须果断起网。随后,大伙齐举杯,仰头饮尽,仪式感满满,兄弟们情真意切。一杯酒代表着众人一条心,敬天、敬地、敬鱼神,更是致敬开工时众工友齐心协力,顺顺利利,渔获满满。 三 《周礼·考工记》中曰:“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冬捕日,凌晨四点半,吾里肯和热依扎起身,五点便装好渔网开车出发。热依扎带了四暖壶水和数个暖水袋、保温杯、纸杯等。漫长而寒冷的一天,这些平日里的寻常物件,分分钟都是救命的。户外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湖面上,刺骨寒风无任何遮挡,长驱直入。 渔工帮忙卸网,吾里肯转头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看了看,又看了看怀表。口中碎碎念,“快了、快了……”第一缕阳光升起时,整个冰面瞬间染红。太阳光无私无畏无惧,吾里肯有如神助般,仔细观察冰层下的水流。有水流,暖和之余有鱼觅食,鱼的出现一般以团团伙伙为最小单位。吾里肯先在冰面上插旗,负责打冰眼的渔工快速跟上,十多公斤重的椽子,在插旗的位置开凿。大个头的渔工干活麻利,若动作不快,冰窟窿会于瞬间再次上冻。大约5分钟,一米宽、两米长的下网口凿好了。下网口、出网口周围,或圆或方,被设定为冬捕的核心区域。冰面上,下网口沿线两侧均站着渔工,他们几乎站成两条线。冰眼一直从下网口延伸至出网口。速度几乎同步穿杆进入冰底,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在湖面之下慢慢张开。网加上湖底水的力量,人力已经无法控制,这时马轮发挥了作用。几匹强壮的马绕着绞盘,保持渔网继续在冰下水底张开。 太阳到了西边,快抵达地平线。吾里肯吼了一声:“收网!”众人纷纷到达出网口位置。收网相比下网慢多了——慢是因为有鱼。大量的鱼,不愿离开温暖的湖水,不愿“抛头露面”,故而拖了后腿。收网的速度越慢渔获越多,渔工心里越高兴。冰上近零下三十摄氏度环境下工作的男人们,心中的炽热早已阻挡严寒,心火早已“鸢飞鱼跃”。一旁的热依扎高兴极了,招呼渔工快将出水的鱼装进箩筐里。若是太阳骑着马儿回家了,气温还要骤降,鱼全被冰封,又重又沉,搬运、移动会成为闹心事。 下网、收网、收鱼,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场面震撼!与鱼共舞的人们兴奋地拍照打卡。乌伦古湖诚实地用渔获反哺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而真诚的人们,人与自然的和谐图景一年又一年上演。冬捕中,鱼捕头及渔工的精神状态仿若穿越至南北朝,不亚于宗白华先生所向往的美学及美好的人生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