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媛,女,1975年生,湖南新邵人,现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中短篇小说集《去南方》等。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五个一工程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 责编稿签 《小镇诊所》的叙事抒情婉转,呈现出一种苍凉又细密的美学风格,在看似平常的人生境遇中写出了人物曲折往复的复杂内心以及变化莫测的真实情感。诊所是小说的核心空间,这里埋藏着刘大夫中年里炙热的感情,埋藏着沉默里的波澜壮阔,然这盛大的人间里却无法安放那段短暂又绵长的情谊。二十年后,尘埃落定,刘大夫夫妇和叶子都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秩序,只能在深情中回望这段梦华录,咀嚼曾经的迷失和破碎。这份忧伤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也是普通人的命运处境。简媛聚焦的是情感的困境和救赎,有爱就有痛,但风雨过后的往事却能变为生之力量。 —— 安 静 《小镇诊所》赏读 简媛 刘大夫在小镇开了四十年的诊所。曾经,他是镇上第一个在自家院里种花草的人,后来镇里有人学他的样,可怎么也种不出他院子里草木繁盛的样子来。 夏天,诊所前面的小坪里、院墙上,牵牛花、风车茉莉开得灿烂,风一吹,院前院后都是清香。来看病的人,推开院门,经过小坪,直通诊所。即便后来诊所从这里搬走,刘大夫也退休了,他仍然坚持侍弄这些花草。他始终认为清晨是他最爱的时光: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沿着小镇唯一的水泥公路,一直往山顶跑去,途经村落,偶有鸡鸣犬吠,阳光从山坡上洒下。他先是从一条横贯稻田的小径通过,然后踏上那座年迈的风雨桥。每次跑步经过这里,他都会在风雨桥上停留。站在桥上,听流水的声音,看一望无边的田野延伸出来的辽阔。他喜欢这一切所呈现出来的生机。 诊所是一间红砖墙体平顶房,挨着他现在居住的老屋,九十年代初建成。那时,刘大夫家里房子也不宽裕,诊所还兼他临时的起居室。后来挨着老屋又建了一栋青砖白墙的三层楼房,诊所才有了独立的空间。每天早上,刘大夫从外面跑步回来,就开始给院里的花草浇水,然后走进诊所,开灯,给八角炉添换新鲜的煤球(夏天就是打开风扇),掀起药柜的活动门走进去,打开药柜第三层的一个抽屉,数出今天要用的备用现金,清扫了地面,洗手,穿上白大褂。如同一场仪式,仿佛这间老旧的诊所,连同这店里的一切,都是他最可靠的陪伴者。他早就感觉到了,只要走进这间老诊所,心情就会得到舒缓,所有发生在家里的不快,以及妻子隔三岔五神经质地向他咆哮带给他的不安,都像那阵从田野刮过的风,瞬间没了踪影。站在药柜后面,刘大夫看着一排排抽屉和那些流动频繁的药品,在心里推测今天第一个来找他买药的人是谁。刘大夫听到有人推开了院子门,接着他就听到了来者的声音。他会心一笑,这笑表达出他之前的推测得到了验证。来的是刘大爷,镇里最年长的鳏夫。刘大夫很乐意看到他来测血糖,还有年过七旬的伍婶来取降压药,独居的钱大妈来买板蓝根。也希望年轻的杨小芬来配安眠药,这女人刚刚死了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四个女孩,还要生第五个,这次是男孩,家里刚建了新房,正准备大办喜宴。真是世事难料,男孩意外坠楼,当场身亡。刘大夫天生性格好,不管来这里的人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偶尔会说“你真是不容易啊”又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大夫是寡母带大的。母亲管教他时,不是大骂就是棒打。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有过三次因为崩溃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由此带给他的恐惧一直潜伏在他身上让他不安。平时,不管谁走进诊所,刘大夫总是殷勤相迎,凡事小心应对。虽然很少发生,但只要有人说药价太贵,或是对感冒冲剂的效果不明显而抱怨时,他总是会想些法子来解决。刘小丽是他请来的帮手,她丈夫在镇里的税务部门工作,好喝酒,脾气暴躁,来这里的人时常抱怨她少有好脸色。刘大夫只好不停地讲些逗人发笑的段子,还不时注意往来顾客的表情,确保他们不会因为刘小丽阴郁的表情而改去别的诊所。刘大夫意识到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在妻子青秀面前也总是时刻保持警惕,不让她因为家务过于繁重或对他收入不满而把怨气转移到儿子刘一鸣身上。一直以来,他总是心神不定,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周全而让与他相关的人不满意。听到刘小丽和顾客争议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觍着脸走到顾客面前亲自去化解矛盾。其实,刘小丽的表现已经无可挑剔。不背后说三道四,把诊所里的物品整理得有条不紊,从不迟到,也没有请过事假。刘大夫心里对刘小丽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刘小丽突然病了。乳腺癌,晚期。刘大夫觉得自己对不起刘小丽,她在他这里干了三年,他身为医生竟然没有任何察觉。如果他再细心些,提醒她凡事想开点,不要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兴许可以活得久一些。 刘大夫店里来了个女孩。“皮包骨,”他妻子说,“瘦得像只猴子。” 女孩叫叶子,个子小巧,皮肤白皙,头发又长又厚,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那也是只讨人喜欢的猴子。”刘大夫说,“一个机灵鬼。” “没见过哪个机灵鬼连话都说不直。”青秀说。的确,叶子说话时总是吞吞吐吐,仿佛她总是在思考,又或是无法找到准确的话语来表达她的心思。十八岁的她刚从卫校毕业,男朋友谢飞在镇上的超市上班。第一次见到谢飞时,刘大夫立马被这个男孩子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阳光般的气质所吸引。这个男孩热情、真诚,又高又壮,眼里含笑,还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芒。他从职校毕业四年了,他姨妈在镇上开了一家大型的超市,叫他来帮忙。听说两人正准备结婚。 刘大夫和青秀说,想邀请这对小情侣到家里来吃饭。青秀一口拒绝了。这时的儿子,正读初二,身体发育明显滞后于同龄人,脾气却已经表现出青春期的叛逆。他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像把一种有毒气体投入到这个空间。青秀像是被这有毒气体传染了,情绪也是时好时坏。她和儿子一会儿争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又亲密得令人发腻。都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刘大夫除了感到不知所措,还时常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可是,就在那个初秋的黄昏,太阳从小镇西边的山坡落下,刘大夫和叶子站在诊所外面的坪里聊天,谢飞骑着摩托车来了,他没有熄火,等着叶子坐上去抱紧他的腰。叶子小跑着准备推开小院的门离去时,突然转身,她看向刘大夫时害羞与惊喜的表情,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他突然发觉自己非常渴望和这对年轻的情侣相处。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说:“哦,瞧我这记性,我家青秀早上对我说改天请你们去我家里吃晚饭。” 锁好诊所的门,刘大夫慢慢走出院子,绕了个大弯才回到自己家里。他慢慢沿着户外楼梯爬上三层楼,一直走到楼顶的露台上,他看向小镇的田野、风雨桥,以及山那边的树林。想到叶子和她男朋友正沿着水泥路驶离这里,通往镇上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他猜测他们的家很干净,这点从叶子身上可以感觉出来。他们也许会说到他。叶子会说:“这次运气不错,碰上了一个脾气随和的老板。”而谢飞呢,他可能会说:“是的,我也喜欢这个家伙。” 刘大夫特意在诊所和三层楼房之间留了一条小巷,他希望诊所不被家人打扰,在心里,他觉得这里才是属于他的独立的空间。安装户外楼梯,也是他为自己留出来的空间。诊所清闲时,他偶尔也会从这里爬上楼顶,站在那里眺望远方。 他下了楼梯,从正门走进去。看见青秀正在收取晒在一楼院子里的衣服。“青秀。”他一边喊一边从另一头帮着她收衣服。他想走近她和她好好说会儿话,可看着她一脸阴郁,他刚起的心意又缩了回去。他告诉她邀请了叶子和谢飞来家里吃晚饭的事。“现在找一个尽心尽力干活的年轻人可不容易了。”他说。 青秀拽下最后一件衣服,转身呵斥围着她绕来绕去的黄狗。“还能说什么呢?刘大夫都发出邀请了。”她说,“这家里不一直都是你说了算吗?” 星期日的晚上,谢飞和叶子跟着刘大夫进了他家院子,谢飞一进屋就把带来的牛奶和水果交到青秀手里。刘大夫带着这对小情侣爬上楼顶的露台。“这地方真好。”谢飞说,“视野真开阔。刘大夫,这房子是你亲自设计的?” “从网上买来的设计图纸,我适当修改了一下。” 吃晚饭的时候,刘一鸣迟迟没有出现。刘大夫去他的房间催了三四次,总是说再等一会儿。从声音里就能听出他一副年少无礼的样子。出来时,随便往餐桌旁边一坐,谁也不理睬。刘大夫主动问他是不是这一向学业太重。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响声很大地吞吐泡泡糖。刘大夫心里一时冒起万丈火,他想把他拎起来,大声呵斥他几句。他觉得儿子如此无礼的行为,已经告诉了客人他在这个家庭里无足轻重的事实。 “诊所这地方看上去不大,”青秀一边主动给小情侣夹菜,一边说,“可每天出出进进的人不少,总有人喜欢嚼舌根。”她停顿了一下,有意看了叶子一眼,“要学会左耳进右耳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小姑娘机灵着呢。”刘大夫说。 谢飞正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他没有细嚼,赶紧接过话说:“你们尽管放心。我敢保证,你们再也找不到比叶子更可靠的人了。” “你们都别客气,青秀的厨艺可是这方圆几里都出名的。”刘大夫说着给谢飞和叶子都夹了菜。叶子连连说真好吃。她看着刘大夫,在心里感激他,她觉得他是个好人。 刘一鸣早就离开了餐桌,起身时他谁也没搭理,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用餐。 谢飞的父母在离小镇三十里的小河村流转了三十亩田地,坚持用自然农法种植当季菜。于是两位男士开始讨论今年大旱,玉米因为缺水不甜,稻谷也都是瘦瘦扁扁的,桂花迟迟没有开放。 刘大夫夹红烧牛肉时,筷子松动了一下,大片牛肉掉了下来。“菜都夹不稳。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慌里慌张的?”青秀叫嚷了起来。刘大夫用手去接时,用力过大,反而让它弹到了自己的胸口。沾满汤汁的牛肉在刘大夫的上衣划出一片油渍。 “快去洗手,”青秀说,“把上衣换了吧。”也许是青秀的声音听上去像在呵斥小孩,谢飞和叶子一时怔住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刘大夫起身时,一脸讪笑,看向叶子和谢飞的眼神满怀歉意。 吃过晚饭后,青秀又迅速端出一盘水果。 “我最爱吃枣子。”叶子说。 “真的呀?”青秀说。 “也是我的最爱。”刘大夫说。 进入冬季,傍晚不到五点天就黑了。上午的阳光透过小院那面的窗户投射进来,不过两小时,太阳就从平顶上绕到后面的巷子及三层楼房上去了。店里白天也得开灯照明。在小镇,诊所的功能其实相当于城市社区医院。刘大夫坐在八角炉边,桌上摆着一本《本草纲目》及其他中草药书。平时,开处方、按药方配药由刘大夫负责。叶子担当护士的职责,还兼收银。看上去叶子不言不语,有时她也会突然变成话痨。“其实不是因为我妈,我可能留在大城市不回来了。我父亲三十岁就因为家族遗传病早逝了。我母亲独自抚养我和弟弟,所以我从小就帮着妈妈干活。我的弟弟和我一点也不像。”叶子一边按刘大夫的交代从中药柜里把一些容易受潮的中药搬到太阳底下去晾晒,一边说她的弟弟。说他深受母亲的宠爱,直到他和本村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好上了。又说自己运气不错,谢飞的父母对她很好。“没有父母的支持,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她说着,在院子里哼起歌来。 “谢飞这小伙真的不错。”刘大夫接话了。 她转身笑着看向刘大夫,阳光照射在她身上,那脸上的笑容仿佛一个突然获得嘉奖的少女。刘大夫脑海里又浮现叶子和谢飞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的情景,想象他们拥抱着在床上打滚、亲吻对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想,似乎这样的情景能给他一种特别的幸福感——这点可以肯定,如果在晚上幻想,他还能因此获得生理上的满足。 其实,叶子干活并不比刘小丽强,可她性格随和。“您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赶紧给您配药。”她会对前来看病或买药的老人这样说。刘大夫细心观察过她,她并不刻意对谁好些或者对那些只是过来闲坐的老人就态度差些,她对待每位走进诊所的人都一样。有一次,她对刘大夫说,这些老人,他们的儿女大都离家去外地务工了,他们来诊所,有时也并不一定是真的有病。我对他们态度好一点,他们心里就舒服一些,也就会更加信任这里。这样店里的生意就会愈发好了。 刘大夫打心眼里喜欢叶子。“叶子,自打你来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这里会和从前不一样了。”叶子只是呵呵傻笑两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去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