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附近的海面上填满了漂浮的钢铁船。桅杆的森林,红色的三角旗,在风中剧烈抖颤的旗角,居然能发出隆隆的声响,令人心神不定,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内,都要忍受海风的聒噪,船在这时开动。 远远望见海中的绿色小岛,方圆几十里,岛上只有一个渔村,漂浮在海上的渔业聚落,石屋的尖顶在绿树丛中出现。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为孤独的村庄,四下里被大水包围,常年与世隔绝。小岛的前身是一只沉船,船沉之后,船板急剧膨胀,超出原船的数倍,船周围的碎渔网、鱼骨以及海鸟尸体等杂物堆积,形成岛屿,往来渔夫常登岛休息,带来了泥沙。年深日久,岛越来越大,后来有渔人迁居此处,以捕鱼为生,便有了村庄。 船经过海上村庄时,天刚亮。轮渡上众声嘈杂,小岛就在船头的左前方,一座岛屿就要冒出海面,船上的人都停止喧哗,孩子止住了哭闹,就连睡着的人也忽然惊醒,众人都站起身,望着眼前出现的那块陆地。 远远望着那些石屋,院墙上不规则的大石堆垒在一起,石块隐约有黑白黄三色,犹如碎布拼接的被单。身在海外,岛民的时间是缓慢的,石屋门户紧闭,在房子的尖顶之下,他们仍在酣睡。客船的轰鸣搅扰他们的美梦,在那些窗格之内,有人睁开眼睛,望着海上呼啸而过的钢壳箭簇。 船绕过小岛,重新加速,身子微微后倾。坐正之后,那座海上村庄已经落在了身后。这时天光暗淡,渔船上有人炒菜。“咔”的一声,煤气灶点燃了,蓝色的火苗上下跳跃,那人侧身看着锅底,旋转着按钮。火焰暴起,瞬间照亮了他侧脸的轮廓。厨房里狭窄,现代工业生产的不锈钢灶台,悬挂在壁上的刀勺厨具,到处都是镜面似的抛光。他在用铁锅炖鱼,盖上锅盖等待。他已经饥肠辘辘,等不到鱼出锅,先抓了一把虾米,倚着门框吃起来。手心里的虾堆成了高耸的圆锥,他大嚼大咽,手不停往嘴里扔,几下就把尖顶给吃平了。不多时,他拍拍手,驱散了手心里残存的虾壳,转身回到灶台。船舱里没开灯,煤气灶上的不锈钢平台反射着灶头的火。只见他弓着身子,探出手去揭开锅盖,白气瞬间封住了窗口。 绕过船头,看到船舷的另一侧,机舱内有一人站在窗口,许久不动。蓝油漆的机舱,白漆的窗框。那人头发稀疏,两腮的肉鼓着。他朝斜上方看着,不知在看什么。他的头部定格在窗口,俨然一幅肖像画。在他的头顶之上,是机舱的顶部平台,白色数字标注着船的编号,平台之上密布着桅杆,网绳,竖线和斜线来回交叉,还有一盏罩了铁网的电灯,两个废弃的蟹笼,揉皱的黑油布,一只胶皮手套。 凌乱的舱顶,是海上生活的缩影,繁重的劳作,捕鱼工具耗损,不论身体还是器物,都是疲惫的。而在这疲惫之中,却又时时得以闲暇,使这绷紧的弦不至于断裂。在舱顶一团芜杂之下,窗口的那个水手获得了片刻宁静。这时,有一条船从他前面驶过,挡住了他的脸,钢铁的庞然大物在海上滑行,笨重而又轻盈,呼啸着冲过去了,再看刚才那条船,舷窗里的人不见了。他的闲暇,只有船掠过时的一瞬,他转身又去忙碌了,留下黑洞洞的窗口,向内凹陷着。隐约可看到里面的驾驶台,仪表盘反射着夕照,散发着金黄的光晕,忽明忽暗的,那是舱内有人来回走动,他们的身子不住地切割着那片反光。不多时,那一闪一闪的夕照,也被他们的身子消磨尽了,黑夜就要降临了。 第二天在海湾中醒来,是一种奇异的体验。阳光布满海面,四下里马达声响起,喧闹的一天又开始了。水手起身来到船头,看到海湾内金光四射,一天当中最为炽烈的时刻,波浪将这金光向他推来,他的眼睛睁不开,到处都是着海面折射的波光,光斑来回跳荡,他赤裸的上身,也是耀眼的金黄。 在不远处,有一艘小渡船,正朝着码头开过来,船身狭小,没有客舱,十几人站在船上,扶着船舷。在人群中间,驾驶舱高耸,俨然堡垒,人们望着前方,码头就在眼前。船头有一个人,却与众人截然相反,他背对着我们,方格衬衫在马达声中迅速倒退。有几只行李箱,在人群的空隙里露出峥嵘的棱角,还有刮擦的痕迹。船上有一块硕大的弹簧床垫,斜倚在了驾驶舱上,旁边有两个人抬手扶着,这是从岛外买来的大宗物品,海岛深处有户人家,正在筹备婚礼,粉色的床垫上,花木的葳蕤枝叶,团花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双喜字。床垫的鲜艳在渡船的冰冷钢铁衬托下,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人们远远望见了,都会感到吃惊,并被那喜气感染——不为人知的东海深处,半天就能徒步一圈的岛屿,照样有最好的年华,最好的人。 小渡船在波浪中颠簸,那些焦急站立的身体,也随之摇晃,仿佛悬挂在半空。他们互不相识。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了这短暂的交集,登岸后又会各自分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他们对陌生人不感兴趣,船上没有人说话。在渡过这片海域时,他们各怀心事,共同保持着沉默。他们在沉默中靠岸,又在沉默中各自分散。 在岛与岛之间,渡船只是一块碎片,载着人从一块陆地去往另一块陆地。东海的三千多个海岛,散落在波浪之中,再大的陆地,也只是巨型的岛。渡船将海岛衔接起来,在航海图上,航线是虚拟的,由虚线表示,而在现实中,即是船尾划出的白线,它稍纵即逝,不久,新的渡船再次划出白线。那些白线如此持久,航路繁忙,海岛处于众多白线的交汇点上,人们行色匆匆,从岛屿出发,去往未知之乡,孤悬海中的岛,早已不是与世隔绝的所在。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东海了。船上狭小,人们侧着身子移动。在舷外,海岛的尖顶不断掠过,向后倒退着,船上载着的人,奔忙于海洋与陆地,生命消耗在巨大的空间。岛屿的夜晚,破碎的梦境,乃至码头堆叠的面孔。东海的匆匆一瞥,只不过是浮生中微不足道的片刻。不久之后,东海就会在记忆中松动,剥落。渡船上焦急的面孔,渔家的日常劳作,堆砌在眼底,层层叠加。不会再有人记得匆匆闪过的面孔,东海是没有尽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