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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2期|阿贝尔:美如其名

时间:2024-01-2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阿贝尔 点击:

绒曲

芒康县城西行不远便是拉乌山口,它是继尼玛贡神山垭口之后318国道又一著名垭口,也是进藏后途经的第一个垭口。

拉乌山,意为“神佛下的山”。山口不高,海拔4338米,属起伏和缓的草原山地,神佛袒护的印迹流溢在草山的线条和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中。从壮观、略显凌乱的经幡阵下穿过垭口,我不曾停留。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只野狗正埋头进餐——饿了一夜,终于觅得一顿免费的美餐。

野狗的身边是大片凋谢的野花,低洼处流淌着一条不易觉察的小溪。

如果说芒康是“善妙之地”,在我看来,它的善妙不是金沙江、不是雪曲,更不是迁建在红壤高原的县城,而是拉乌山下的绒曲河谷。

第一眼俯瞰绒曲,感觉就是天外。有世外桃源的意味,但绝非世外桃源可以比拟。几十公里的河谷,在一个坡度上铺展开去,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近处的草场、杨树、青稞和村舍清晰可见、俯身可拾。国道千回百转,将田园村舍折叠,又赋予它们一种通达之感。远处曼妙邈远,融入远山天际,像嘉绒藏女拖在身后的裙边,隐隐约约的村镇好比绣在裙摆上的图案。

在绒曲,首先获得的是一种视觉上的震撼,随即进入幻觉、想象与心。说“获得”并不准确,并非先入为主,是绒曲直击了旅行者的感官。

绒曲是一幅画,我早先是在俯瞰画,继而进到画中,成了画中人。

从卡均村到拉乌村,再到如美村是一幅长卷。卷轴便是绒曲,两边展开的田园村庄虽然炊烟袅袅,但感觉仍不食人间烟火,纯然干净,有阳光风雪净化,森林、草场、麦地乃至每个村寨都住着神。

在画中跟车行驶,且快且慢,偶尔停滞,正好给了我看风景的机会。

车在下坡,画在移动,画中人的视角也在变换。车速快起来的时候,风景扑面而来,目不暇接,原本清晰的细节也变得模糊。这时美是一种缺憾、一种压迫,而审美是一种紧张。

我注意到,沿途村庄规模不小,寨房密集,坡地、台地上是大片快黄熟的青稞,都显得很安静,就是偶有人行、有风吹拂、有鹰翱翔,也是安静的。绒曲也安安静静,大部分时间都隐在青稞地后,没于红色峡谷。

不管从区域、形状、颜色看,还是从溪流、植物和气息看,绒曲都有着丰富而绝美的女性特征。绒曲改变了我对横断山先入为主的男性印象—横断山也有女性的一面。

绒曲的下游是如美村。红壤红河红峡谷,连枷打下的青稞会不会也是红的?前面即是夜以继日奔流的澜沧江,听得见水声。

如美村,美如画,美如画家艾轩笔下的藏女(脸蛋红扑扑,沾一点污泥)。

阿总曲

翻过觉巴山,318国道转向西行。下行登巴村,沿阿总曲而上,算是离开了澜沧江。

由难曲到阿总曲,是我所走过的横断山脉最安静最寂寞的一段。

难曲不起眼,阿总曲也不起眼。溪水不起眼,溪谷的花草灌木不起眼。溪水很小,冰川浸蚀的砾石铺满河床,一条乱石白河。临近中午,国道上的车极少,仿佛时间蜷缩着在睡午觉,眼前的一切看似清醒,实则混沌未开,静谧的空气里有纷扬的不易觉察的时间之屑,有莫名虫子的低鸣。

不知是因为时间的密度被改变,还是因为缺氧,相较于318国道沿线其他路段,我对东达山的印象和记忆有些缺失——不是东达山垭口,而是上下东达山垭口回旋陡坡一段,包括阿总曲的末段和当戛曲起始一段。这种缺失不完全是空白,仍有一点模糊印记,就像大雾笼罩的雪溪或阴坡的残雪,或者干脆就是滚落在公路上的砾石,以及被昼夜温差撕裂的路面和道路两边看上去萎靡黯然的矮灌。

阿总曲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包括尼顶寺、贝托顶和戛日松多。事实上,我一直行进在阿总曲流域。尼顶寺就在左岸山坡,不经意看见,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沉默的语言。

我在阿总曲一处路边停车区有过短暂的停歇。位置在距十九道班不远的木左弓。公路在左岸,阿总曲就在路边。下车不避烈日,去溪边看溪流,看溪畔的草地和对岸的灌木,看脚下冰川孵化的白石头。阳光炫目,时间寂寂,明晰的空间有几分茫然。一个蜀人倏然来到东达山下,驻车阿总曲,人生有此旁笔,也算是意外的灵感所获。

在接下来通往东达山的旅途中,我更像是在走向一个神奇的未知——除了拉萨,一切都是未知,包括在马祖隆巴前面不远处,由国道分出的在雪山岩壁开凿的通往澜沧江畔坝巴村的天路。

东达山垭口海拔5100米。感觉如同以往翻越的高山垭口—雪山梁子、查针梁子、黄土梁、喇嘛岭、大松树垭口、当金山垭口……不同的是寸草不生,有火星般的荒凉和叫人窒息的寒气,脚踩在地上如踩棉花般轻软。区别于火星的是路边金字塔形的玛尼堆(塔顶立着怪怪的同心结)和道路上方迎风怒吼的经幡阵。

玉曲

对于第一次进藏的我而言,左贡是一个新名词。它的藏语意为“犏牛背”,是不是意指农耕?左贡县城海拔3750米,玉曲两岸的村庄密集,树木茂盛,大片青稞给人一种小江南的感觉。

随后的一百公里,从拉达村到邦达镇,是此行最舒服、最美的旅程。玉曲就像但丁笔下的贝雅特丽齐一直引领着我。不只是引领,她本身就是美的化身。

在拉达村堵车时,远远地隔着青稞地看见玉曲,流过偌大的村庄,丰沛而淡定,蓝宝石色里带一点天灰,直觉是健硕带一点雪野气的女子。当时还不知其名,问执勤的武警战士,他也不知。

通常的说法是玉曲吸纳了众多雪山融水,富含矿物质,河水看上去冰澈如玉。或许是这个道理,我沿途看见的玉曲,流淌在藏族村子、青稞地、草原和砾石山装点的河床里,还真像是美玉。

一河蓝玉,感觉不是水,而是半凝状的玉的溶液,弥散着太阳、青草和牦牛的味道。

玉曲沿岸都是颇有人间烟火气的。下游村庄多,耕地多,山杨多,烟火气重一些,上游村庄少,从农耕区过渡到牧区,烟火气渐淡。我不反感这种烟火气。总体看,玉曲还是大自然占上风——它还能自由地贯彻它的意志,展示自己的美,人类活动只是点缀。

人类同大自然的关系不好说。百分之百纯粹、没有人类活动的大自然是洪荒,但大自然的美却是供人类感知欣赏的。因此,和谐是人与自然最佳、也是应有的关系。人在自然中轻浅地存在、轻浅地耕耘、轻浅地创造,不伤自然——自然之子,永远不要变成非自然的面目。

由鹰眼或航拍的视角成像,玉曲就是一条多翼龙,且有一种透视效果,不仅能看见多条羽翼,还能看见身体向两旁展开的骨骼——两岸对称分布的山脊和溪流也有着小龙的模样。

整个玉曲流域都是多翼龙的身体,所有纳入的溪水都是血管骨骼,而两溪间的山脉都是羽翼。由玛那曲和热俊曲汇合而成的闭合曲是这条多翼龙最大的前翼,而阿比曲、节曲、橙曲则是三条向东和东北伸出的平行的侧翼,来自玉美乡的开曲则是一条退化的起装饰作用的尾翼,所有的羽毛都由一座我叫不出名的雪山织成(山后是澜沧江)。多翼龙的主尾翼拖得极长,穿过狭长的邦达草原直抵类乌齐县,源头是瓦合山南麓一座叫玉措察扔的雪山(玉曲或许得名自玉措察扔)。

2022年8月8日,下午五点钟光景,蓝天似海,白云舒卷,车行玉曲田妥至邦达一段。玉曲带着“玉水”、草山和白云迎面而来,隔着挡风玻璃也能感觉到她异域的清新气息。异常但不诡奇,陌生却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几十公里河谷海拔只增高了几百米,地貌由山地过渡到草原,日渐稀少的村庄、青稞地和牧民定居点都只是点缀。

车速保持在70码,近景快放,远景慢放,远景变近景,第六感有种轻度的碾磨。看似在穿过玉曲,实际是玉曲在穿过我——穿过之后在我的脑海留下备份。

像几小时前行经阿总曲时不知阿总曲一样,我也不知正行经的绝美之河叫玉曲。不说对岸的村子和草山,不说路边的灌木和白杨,也不说弧度优美的河岸线,就是齿状的石头山,就是山顶自由舒卷的云朵,也都明明白白,褶皱纹理清晰可见,倘若真要找出一点混沌,便只有雨后玉曲河水的那一点灰浊了。

一幅长卷展开,陌生即创造,速度即创造,有如造物主刚刚挥笔,墨迹未干。一首诗展开,玉曲是贯穿始终的主调,构成河谷的每一事物都是语言,河流是动词,经幡是动词,白云和牦牛是动词,果热、擦塘、金达这样的地名、村名以及花草树木是形容词……诗意不在语言,而在语言之上,在山巅齿状的砾石和白云标记的天空。

车行开开松多,见一桥一路标一岔路。岔路经桥过河,进溪口。我驾车一晃而过,没有停留,却在不经意间被溪口的美景震住:冰裂的印迹至今未消。溪口狭窄,呈倒八字,湿地草滩(翠绿,清新的朝阳般的阳光朗照,溪水左岸投下一片不规则的云影)、山谷山体(右岸岩崖,有崩塌,左岸森林,葱绿乃至黛色的松柏由下而上仿佛沿山脊奔跑)和天空(蔚蓝,如明镜,白云略显纷乱,如裁缝摊开的棉花,泊得很低,伸手可触)三位一体,溪口有草滩流出,丝带一般,不融于灰浊的玉曲,而是洁身自好贴着草岸自成一体,仿佛用透明的薄膜将溪水包裹后投放于玉曲河。

看路牌,溪谷通玉美乡——“玉美”一词给了我想象。溪口的美原本有几分情色,草滩、夕阳、长溪、云影……这些明显带着雌性性征的事物构成了我心中的伊甸园,而对玉美乡的想象更是有种美妙的冲动。开曲云开花开,雪融溪开,倘若有苹果树有蛇,有亚当玉美,伊甸园就不只是想象了。

带着这般的想象与冲动走完溪口至邦达镇一段。河谷河水依旧平缓静谧,两岸植被稀疏,斑秃的山脉丝毫不影响河谷的美,不断涌现在眼前的山巅齿列的石峰为河谷增添了神秘与圣洁——让我想起经幡阵与玛尼堆。

将卫星地图放大至适当比例,横断山就是一位异族女子的束腰——氐羌女、吐蕃女、现今的嘉绒藏女和白马藏女的束腰。腰束好了,形塑好了,解下腰带,但腰带的勒痕还在。不是杨柳腰,是苗条又结实的蜂腰,宽阔耸立处是胸脯高原,从东北缘的岷山横斜至西南缘的岗日嘎布,有着纵流起伏的线条,最窄处为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区域,即北纬27°30′附近,东西直线距离仅有76公里。

这是世界上最美、最具诱惑力,也是最险的一段美腰。想象这一美腰的塑造过程是一种颠覆感官的体验。板块碰撞、嵌入、撬抬,然后是翻江倒海、岩溶遍流的地质重塑,横断山初现骨骼和雏形。之后数千万年,时间这位雕塑大师与降水、冰川、地震、风日合作,精雕细琢出这一世界美腰的细节,再与植被合作,戴上胸罩穿上裙裾系上腰带,最后镶上佩饰。

没有人能完成横断山乃至青藏高原形成的模拟演示,因为无法掌握板块碰撞的力度和节点,便无法复原碰撞瞬时的场景和演变过程。想象这一幕是惊心动魄的,由奔涌到凝固,由灼热到冷却,由动荡到稳定,如果太阳和月亮装有摄像头,便可以回放这一过程,回放这千万年。

玉曲还有下文——因为不可抗力,两天后我返回邦达北行玉树,有了再次与玉曲伴行的机会。

玉曲消失在草原的尽头,众山在天边围成盆缘,想象中的天国愈显神秘。

我们要去的天国不是昌都,而是玉树。

214国道沿山随湾就湾,玉曲在右前方草原的中央亮得刺眼,靠近了听得见寂静的水响——不可描摹。不是潺潺淙淙,也不是汩汩咚咚,是“寂静的水响”。或许不是水声,而是紫外线落在水面的声音。

在一段漫长的线性时间中驾行,与我伴行的是时远时近的玉曲。沾在时间上的是我貌似随意却暗藏贪婪的左顾右盼。

中途经过吉中乡和益青乡。几处或远或近的定居点,名字是路牌提醒我的。草场辽阔,天空高远,云离地很近,能看见立面。山在远处微卷,像是移动的不规则的盆缘。忽略帐篷、牦牛和国道,眼前所见还真是“益青”——大荒原。八月,水草繁花虽已呈现出衰败的迹象,但生机尚在,想必到了十月,邦达草原便是艾略特的荒原了。

毕青村是夏日荒原的一个伊甸园,它一出现我便打定驻车的主意。那种水草丰美的开阔的美,让刚刚还是线性的时间变成了一个鸭梨。玉曲流过鸭梨,牦牛走过鸭梨,一两只牛虻停在鸭梨上……白云让时间多了一个维度。

驻车在草原深处的一条便道上,张嘴呼吸,看玉曲穿过草地蜿蜒流至身边,看白云在头巅分分合合。此时此刻,我无法不践行歌德之意:哪里有美就在哪里驻足。

一切都明明朗朗,包括草山上的云影和水草下的小石子,车轮上的泥土和牛虻的凸眼,但我却感觉是在梦中,一个穿过幽暗的白日梦。明朗和强光,空气中并不缺乏致幻剂,四维都是封闭的,包括方才的来路。欲问账房是哪来的、牦牛是哪来的、嘤嘤飞舞的牛虻是哪来的,却又难以开口。

继续上路,路况良好的214国道划破了我的白日梦,泥色浓重的邦达机场就像是从梦中延伸出的外星人建筑,将我带入了现实。机场不可能在梦里,一个机场不可能置身世外。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地方,只能是现实最坚实的一块,即使靠的是电子雷达和计算机控制。

什么时候离开玉曲的我竟全然不知——现在知道是在过了一个叫奇莫那的地方的时候。先转东北,再转正东,沿一条叫果曲的草溪,明显能感觉海拔的上升,从车窗透进的风不同于先前的寒气(携带着鱼鳞般的阳光)。我们到了极地气候的边缘,眼前的山也有了变化,不再葱绿平缓,而是变成了砾石峰,连绵高拔,奇绝峥嵘。

过了毕青村便是无人区,草原到了尽头。越是边缘越是美野,牦牛的气味混合着森林的气息被嗅觉分辨、被触觉识别,进入视觉的也是一幅远古的天外游牧图:草地(曲溪湿地,照到太阳的呈黄熟青稞色,云影笼罩下的呈黛色和墨色)、帐房(白顶、黑顶、少许蓝顶)、远山(前后两列,呈锯齿状)、牦牛(像哲学家,和阿坝草原的牦牛一个样,有的在天边吃草,有的吃饱了卧在帐房外)。这是一幅游牧图,也是游牧民生存的本相——美存在的本相。

停车——想要图画静止。刹那即永恒,说的是我站在路边一堵牛粪墙上的所思所感——空气中有东西渗入我,留在我的体内。

冷曲

车过怒江大桥,我完成了对横断山脉六条大江的跨越,也是对318国道必经的大江大河的跨越。

离开怒江,沿318国道进入冷曲峡谷,感觉置身于一处陌生奇险的境地。溪流在脚下奔涌咆哮,像一头长身长尾的豹子,在傍晚弥散出逼人的寒气。崖岸岩体破碎,几无青色,随处可见崩裂的痕迹,倍感荒凉,危机四伏,以至于走出峡谷,看见田野绿树,仍不知道身在何地。

驻车绕巴村,有一次灵感乍现的回望:冷曲绿植红壤,半山日线镀金,山头日照金山,天边红山峥嵘。至此,方觉重回人间。

像巴塘和左贡一样,八宿也有种小江南的气象。宽绰坦荡的气象,绿植盎然的气象,村镇人间的气象,以及旅游城市的气象。这种气象是从瓦来村、绕巴村、拉根村到巴尼村、西巴村、白玛镇,随着向晚的天色一步步加深的。

八宿,八宿宗,“勇士山脚下的村庄”。村庄自然不只一个,而是很多个,除了来路看见的几个,还有次日去波密途经的乃然村、朱巴村、东巴村等。这是现今行政区划的村庄,想必早先并没这么多、这么分散,“勇士山脚下的村庄”就是模糊概念中的一个或几个,就是一支人一个部落;勇士之山就是横断山之伯舒拉岭,可以具体到初胆针山和拉穷山。

一座山,一支人,这支人下山建起村庄,繁衍生息。这是一段剪辑的历史,是人类学偶然翻开的一页,也是一个诗歌的意象。勇士没有面目、没有声音,只有高大如猿的背影以及与日月同步的劳作,然后是四季变换的草场、青稞地和冷曲。

勇士改换了职业,不再狩猎、放牧、种地,甚至不再赶马运送茶包,而是到内地打工、进县城当保安。工作变了,世道世风变了,但信仰没变,灵魂没变,嘴里诵经的声音和手指抚摸佛珠的动作没变,在寺院拂动转经筒和朝拜的动作没变,转山朝圣的虔诚之心没变。

披着晨曦出城,冷曲迎面从宽阔的原野流过来,一点不冷,一点不野,有如藏女的热情与温婉。记不全村庄的名字,记住的都是漂亮好听的、想必也毫不逊色于村庄里那些女人的名字——乃然、东巴、拉然、布果……

从乃然村到分水岭的俄绕村,数十公里都是宽阔而缓降的冷曲河谷,从耕地过渡到草场、湖泊和砾石滩,海拔随之也上升到了4000米。冷曲时隐时现,是开阔的山谷隐蔽的灵魂。

冷曲与帕隆藏布的分水岭叫安久拉山口,海拔4457米,但所见并不是一架山梁或一道山脊,而是一个不起眼的湖泊——白衣错。名字怪怪的,似有故事,感觉却是遗忘之海。

分水岭的东北一侧是冷曲的河源日曲,西南侧是帕隆藏布的源支江那曲。日曲从苍日山西麓的雪山流出,半边脸都能感觉到它的寒气。

冷曲从颈脖到脚踝都是温婉明丽的,只是到了出口为配合怒江才变得险恶。

日曲、江那曲和然支曲是三姐妹。日曲独来独往,北行嫁给了怒江;江那曲和然支曲要好,相约南行,投奔了雅鲁藏布江。从航拍图上看得出三姐妹是同一母亲所生,肤色、身材、体征相近,唱歌的嗓门儿也相近。人各有命,不能说跟了怒江就好,跟了雅鲁藏布江就不好。

紫曲

自昌都再次上路,穿峡谷,过珠角拉山。地势地貌在变,异域的色彩在递增,唤起半生走过的险途绝境。

天国的幻象浮现,与眼前不断变换的崖壁、溪涧和小片草滩重叠。一匹马,几只羊,一段高原的奇花异草点缀的碧溪,都是天国设置的路标。

唐蕃古道。文成公主看见过。

紫曲是色曲的上游段,在宾达乡与中游一段的若曲相接。同为一江水,可以说紫曲即若曲,色曲即紫曲。好比一个人有乳名、学名和笔名。

在一路走过的高原河流中,紫曲同玉曲(左贡到邦达段)是最有可比性的。它们既有山地河流的深狭丰润,又有草原河流的曲幽蜿蜒,有农耕有森林,有村庄有牧场,河水丰沛、清且涟漪,有着肌肤的质感弹性,河岸线由花草灌木、青稞荞麦编织,或通达流畅或蜿蜒迂曲,有着堪比人体曲线的性感饱满。缓水是缓水,激流是激流,都是神笔,两岸村庄也是神笔——神不经意留下的墨迹,不多的烟火气也是神笔——挥发、蒸发的气息。

这样有农耕文明点缀的河谷不只一处一段,而是有数十上百公里。伊甸园再美,不过是一个“园”,只够亚当夏娃容身,紫曲则是一个个伊甸园连成的“伊甸园群”。从比尼村到新然村,除了类乌齐县城和类乌齐镇,达喇、热西、如多……哪一个不是伊甸园?每到一处,都想停车,都有种老死于此的冲动。

紫曲,让人想不起外面的世界,想不起故乡。你不会去想,你的全部冲动都在紫曲河。

在紫曲,我有过三次停留。

第一次是在由比曲进入的宾达村。河谷宽敞,山脚到河畔都是台地,青稞成熟了,一派丰收景象,少数田块已经收割。我是被青稞吸引,也是迷恋这难得一见的高原农耕景象。女人打开栅栏,走进青稞地与青稞合影。我在路边望紫曲、拍紫曲(在左贡遇堵,也是这样望玉曲的),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外面世界的时空。

我没能在地图上找到第二次停留的位置——就当是一个隐形时空吧。它旁逸出了地图的维度,就像人们早晨消失的梦境。

依旧是在一个农耕区,但农耕区已成为过渡地带,牧场越来越多。214国道从村前刀刃般划过,在长着松柏的山崖下划出一道弧线,紫曲在稍远的草滩分流为几线,像树根又像鱿鱼须。早年洪水冲积而成的大片洪荒在河流改道后早已被花草灌木装点,变成了大自然剪裁的绿地毯。对岸是河水下切留下的长长河坎,河坎上是台地和村庄。视线所及都是紫曲的肉身(河水是灵魂,河床是骨骼,草滩、村庄、青稞地是肌肤,花草灌木是毛发),其清幽本分是一棵松或一位藏族女子的品味。

我不甘于只从一个角度看紫曲,沿公路返回,直到找到了一个黄金角度(30°—45°)。我看见的紫曲,有层次感了,曲线愈加曼妙,就像看一位女子的侧面,五官更富有立体感。

离开时拍到了路坎上砾石滩的报春花,花团锦簇——就当是紫曲给我的表白。还有路下结满松果的松树,她馈赠给我的几只松果将成为我对紫曲的纪念。

第三次是在一个天国般的地方。远远看见,仿佛是天国的幻象。明镜似的河流,玉石似的卵石滩,树栅、青稞地和藏村完美地结合,广大的牧场由缓上卷,与兀立的石头山自然过渡,构成一幅天国画卷,是扎尕那与阳朔的结合。我至今不知它的名字,照片和记忆留下的也确乎是万物命名前的景象。

驱车去到河边,不敢相信眼前似幻似真的景象。即使捧在手里的紫曲水彻骨冰凉,即使看见对岸有牛羊吃草,即使嗅到了炊烟味,意识和直觉仍然无法过滤掉那层天国的色彩。

类乌齐是藏语“大山”的意思。西伯舒拉岭、东我念我翁山如分叉的毛笔跐开的行草。大山配大水,雪山出青溪,紫曲由此而生。因为5000年以来一直有人居住,羌人、象雄人、吐蕃人……人脉滴染地脉,地脉滋养人脉,人脉地脉交融,类乌齐有种迥异于内地、甚至迥异于横断山南线的气息——一种淳厚洁净的远古气息。

鄂曲

一直误以为“石渠”是一个汉语词汇,其实不是,石渠是“色须寺”之“色须”的音译。这个音译无论出自谁的手,都给人一种败笔之感。因为“石渠”唤起的联想是水利灌溉,与实地观感风马牛不相及。

“石渠”像一道人为的硬伤(语言的硬伤),消解着“色须”的大美。

途经石渠,得忘记“石渠”,硬伤才不会存在。

最先遮蔽和代替“石渠”的是俄涌,一个高原小女孩,野生纯净,眼神里都是酥油的味道。太阳部落的女孩,脸颊自然少不了高原红。

遮蔽“石渠”的还有立体的天空和大草原。

日扎玛尼墙是对“石渠”最好的消解。两者本无相似之处,却有着无言的相通之处,“石渠”的汉语词义都流失到了玛尼墙的基石和植物根茎。一美遮百丑,扎日玛尼墙,包括每一块玛尼石上的文字,都在替“石渠”的命名者担责。

另一个担责的是松格玛尼石经城(未能一睹)。它建造于十一世纪格萨尔王时期,仅由一道城门进出,经城后面全是玛尼墙。

在日扎玛尼墙的前方,我看见俄涌与鄂曲在草地上交汇。准确地说是小股的俄涌注入大股鄂曲,浸漫出一片波浪号似的湿地。在随后的草原风光路上,我一直关注着鄂曲——完全是河流幼年的样子(蜷缩的样子,纤细的样子,不在乎的样子),离得远的时候是草色缥缈的曲线和弧线,离得近的时候是溪流和湿地,生长着百草和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

鄂曲不在乎我,我不时望一眼。用眼睛爱,用目光作别。

鄂曲是唐古拉之子俄多玛的女儿。自然神由俄多玛命名,就像我们的名字前冠以父姓。

色须寺在瓦土乡北面的一个山脚下,金碧辉煌,有一种与世俗兼容的大气象。世俗的气象未必是寺庙吸纳的,更多是自己跑去或游人带去的。

色须寺系蒙古人所巴下登所建,的确有兼容性,同时兼容的还有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传世的三颗舍利牙中最大的一颗。

色须就是石渠,也叫色须贡巴,意为“戴黄帽子的部藩后裔”,也叫扎溪卡——雅砻江的源头,所住十八个游牧部落被称作太阳部落。

途经石渠那天是个阴天,没能像途经邦达草原遇上大太阳,但我有本事用想象驱散乌云、看见太阳,直觉太阳照在色须贡巴的万物之上,鄂曲变金曲,色须寺花团锦簇闪金光,松格玛尼石经城落满阳光的灰烬,显出最高的真实与虚幻。

敢叫太阳部落,一定有别的部落没有的东西。在我看来,最显著的一点就是自由。不是游牧的自由,是爱情和婚姻的自由。两情相悦,对歌即可成亲,无需繁文缛节,又不同于摩梭人的“走婚”,成亲后、特别是有了孩子后,婚姻是很牢靠的。另一种自由是信仰,太阳部落有“移动帐篷寺庙”,游牧迁徙也不忘膜拜佛坛、与神对话。

千百年来,太阳的瞳孔总能看见逐草迁徙的部落跟着一群僧人,带着他们的“帐篷寺庙”和寺庙应有的法器。最有名的是查加寺,由却支·切布创建于1791年。这一点与现今居住在岷山东麓白水河、夺补河的白马人很相像,太阳部落的僧人亦牧亦佛的状态颇似白马人的白盖白姆,做法劳作两不误。

从鄂曲到翁曲,途经石渠县城时我在想,如果绘制出太阳部落的基因族谱,很可能会发现有白马人的基因—吐蕃之前氐羌人的基因。

阿贝尔,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散文》等文学期刊。已出版《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隔了河的会见》《飞地》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时报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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