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 我的世界是五一,五一的世界里却不只有我。我们相遇一定是意外,是一生沉甸甸的缘分。我们从来都不曾预见对方是什么模样,我们都不符合对方的假想,我们反反复复修正自己的想象,最终我们决定接受对方的模样。 我有时候想,可不可以把五一看成是不速之客,他穿越数个岁月轮回的长途跋涉,才偶然来到我身旁与我相遇。我曾经对五一说:“你要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大概会被我丢到大街上了。”他愤愤不平地说:“你也不是我选的。” 街市繁华,总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越过我诱惑着五一。五一从来都抵挡不住那些诱惑,他什么都想带回家。他先是闹,闹不成,就大哭,不奏效之后,开始找各种理由和我谈判。他那些让人哭笑不得、让人不忍拒绝的理由,亮闪闪一个个接踵而至。 他蹲在马路边卖仓鼠的铁笼子前久久不愿离开,笼子里有一只灰白条纹的小仓鼠和一只褐色的小仓鼠,据说它们出生才一个月,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一起嬉戏。他指给我看,说:“你看这两只仓鼠好小。它们能陪我一起长大。你看它们是好朋友,要是别人买走一只,它们就要被分开了,我们把它俩一起买回家吧。”我一时无法反驳,就这样,我们家多了一只笼子、两只小仓鼠和若干袋饲料、消毒液等大大小小的一堆东西。 从此五一仿佛就固定在这一个地方,仓鼠像是在五一的眼睛里生长,些许细微变化他都知道。好在仓鼠白天大多数时间在睡觉,五一看得乏味了才见缝插针地写写作业。黄昏时分,仓鼠醒来开始变得活跃,五一也立即变得亢奋起来。我基本上看不见仓鼠,光是听五一述说它们就已经充斥在我家的空气中,无处不在地包围着我。 仓鼠会打架,也会和好,和好了会抱成一团,就那样睡了。仓鼠在吃东西,它的脖子和腮帮子里贮藏了满满的食物,那是它天然的仓库,真是未雨绸缪的小家伙。仓鼠在拉单杠,它俩不抢,轮流上杠上吊着……它们身手敏捷,活蹦乱跳,还时不时会在木头或是什么东西上练练牙齿,发出细细碎碎啃啮的响动。 我经常失眠,失眠时那些细碎的声响被放大,时间变缓,仓鼠再次充斥在我家的空气中,填满我的夜晚,无处不在地包围着我。我和五一对仓鼠的态度飞速向两个极端发展,他有多热爱,我就有多憎恶。 五一照管着仓鼠,无微不至。喂食、加水,定时消毒、清理笼子。这在我意料之外,他的潜能随着仓鼠的到来树木般蓬勃生长。现在他是两只仓鼠的母亲,忙着看护它们,有多少时间也是不够他用的,哪里还有什么闲暇?仓鼠常常会在嘴里储存食物,五一每次就仔细到像是数着颗粒加饲料,他总是会担心饲料里的瓜子仁会不会戳伤了仓鼠的腮帮子。他对着仓鼠絮絮叨叨,要它们少吃点,别存粮,好吃的有的是。不许打架,要听话……他仿佛是我的翻版。两只仓鼠在他的庇护下,很快就长大了。而我在失眠的夜晚拼命克制着,分分秒秒都想把它们扔出去。五一发现灰白条纹的仓鼠快要当妈妈了。它越长越胖,行动日渐迟缓,小小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当它挂在单杠上的时候,隐约看见裸露的腹部长出了两排小小的粉色乳头。五一指着褐色的小仓鼠说,它是爸爸,它看起来健硕而敏捷。五一的视野在它奔跑时,捕捉到它小小的若隐若现的睾丸。 也就在那个暑假,我带五一去生殖保健院做了包皮环切术。我的初衷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成长,这必将历经一个艰苦的过程。做完手术后五一的家当被包扎成一根白色的棍,只露出头来,医生叮嘱我夜晚睡觉时给他在上面罩上一只一次性纸杯。家里的一次性纸杯太短,我将两只杯子用宽胶布粘接起来,在五一临睡时罩住。半夜五一起夜,片刻他惊慌失措地跑来,叫醒我,我看见他走来的路,滴了一地的血。我们一起备受惊吓。我仔细检查,再细看那杯子,原来是两只杯子的粘接处没有全粘住,断口锋利,所以割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流了一地的血。我内疚不已,立即重新仔细粘好,给五一擦拭消毒,再重新罩上,让他继续睡。 五一不能吃辣的食物。五一遵守得严格,他在我煮饭时不时提醒我,生怕我疏忽忘记了。邻居小女孩问五一怎么了,我说五一做了手术。她问是什么手术,我说是割了双眼皮。她疑惑了很久又问:“割双眼皮为什么叉着腿走路呢?” 一周以后,五一痊愈了。五一忽然长大了,他开始自己洗澡,不再要我帮忙。 有一天傍晚,灰白条纹的仓鼠久久没有出现。五一掀开它的屋子,发现它生了,里面一窝蚕豆粒大小的小仓鼠,整整有九只。当了妈妈的仓鼠变得胃口巨好,当它起身的时候,腹部总是挂着几只晃晃悠悠的正在吃奶的小仓鼠。十几天之后,肉乎乎的小仓鼠们长出了毛,从小屋子的窗口望进去,它们呆萌而拥挤。 五一怕仓鼠爸爸踩到小仓鼠,让我帮他再买一只笼子,把仓鼠爸爸放进另一只笼子里。这下家里的仓鼠太多了,我和五一商量,可不可以少养几只。五一进入艰难的抉择,他哪只都舍不得。我们说好,只留两只,还得把它们养在两只笼子里。 五一放学的时候去找卖仓鼠的老板,问可不可以把仓鼠还给他,另外还送给他几只小的。老板感到意外、欣喜。收到仓鼠那天,老板送给五一几袋精品饲料,说是添加了多种营养成分和微量元素。 五一从网上搜到了,仓鼠的寿命只有一年多。他把仓鼠爸爸和妈妈还给了卖仓鼠的老板,只留下了两只仓鼠孩子,它们依旧是一只灰白条纹的和一只褐色的。五一破天荒地和我有了共鸣。他像我望着他那样,一有点时间就深情地望着他的仓鼠,望着它们奔跑嬉戏,他满心期待着,他的两只仓鼠孩子可以无忧无虑,长命百岁。 魔王 五一花一百二十元钱,从网上买回一只魔鬼松鼠,五一叫它魔王。这只灰褐色的魔鬼松鼠,体态修长而轻盈,举着扫帚般的尾巴,头上的毛总竖起来,它机灵、好动、喜欢干净。 五一给魔王准备了笼子,在笼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的是“万里挑一”。五一很少把它关起来,总是任它自由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五一敲碗,魔王立即跑到五一面前,等五一给它好吃的。魔王充分展现了它杂食性的一面,松子、瓜子、胡桃、栗子之类的坚果它都喜欢,它还喜欢吃水果,比如苹果。它一脸的贪吃样,双脚站立,双手专心地捧着食物狂啃。等魔王吃饱了,五一张开双臂,魔王就从五一的左肩膀飞跑到五一的右肩膀,再从右肩膀跑回左肩膀。那是它和五一的专属游戏。只要我靠近,它就立即跑进五一的口袋里藏起来。可是五一的口袋小,总是装不下它毛茸茸的大尾巴,顿时就露了行迹。魔王在转轮里飞速奔跑的时候,五一帮它数着圈数,目不转睛地数啊数,记录下来,是当天的运动量。五一在计算魔王如果绕地球跑一周要多长时间。 魔王刚到我家时,五一给它洗澡。魔王怕水,情急之下咬了五一,五一的手指尖有一丁点出血。第二天五一举着手让我看,问我要不要打狂犬疫苗。我说当然要打。“在多长时间内打呢?”他问。我说应该是在二十四小时内。他说:“我是昨天下午被咬的,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还要打吗?” 五一没有在二十四小时内打狂犬疫苗,那会不会得狂犬病呢?我马上去百度搜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症状。我拿着一支体温计,反复给他量体温,越量体温越高。再摸摸他的额头,好像真的烧起来了。我反复怀疑他会不会是得了狂犬病。 五一对我说他要死了,怎么办。“别胡说,我不离开你,一分一秒也不离开你。” 再量五一的体温,还是高。我不放心,还是带他去医院看看吧。看完,医生说不发烧。不发烧就回家了。回家后五一果然不发烧了。 自那之后,五一知道了不能用水给魔王洗澡。他从黄河边挖了一盒沙子回来,仔仔细细用流水冲洗干净、晾干。这个盒子就是魔王的洗澡间,魔王会时不时沙浴。 魔王越来越喜欢和五一腻在一起。五一一回家,魔王就待在他的身边,亲昵地蹭来蹭去。它只肯吃五一喂的东西。五一写作业时,它就站在五一的肩膀上东张西望。 五一去军训,要住校七天。头三天我没看到魔王,就算我学着五一一遍遍敲着碗,它也没出现。魔王在哪里?这是一个谜。巴掌大的家,我用了大量的时间找它,可就连它那个难以藏匿的大尾巴也找不见。第四天时,魔王忽然出现了,它躁动不安,疯狂地跑圈,一边跑一边四处乱撞。我惊呼,它停不下来,给它水给它坚果它都视而不见。它还在跑,它好像看不到墙或是别的障碍,疯了般撞上去,把自己撞得弹起来。我打开门窗,魔王癫狂地跑着跑着,跑着就不见了踪迹。 五一回家时,魔王已经不见几天了,他很伤心。五一睡觉时他也要把门窗留一条缝,他期待着魔王能钻回来,但魔王再也没有出现。魔王的笼子和转轮依然留在原地,提醒这里曾经生活过一只大尾巴的魔鬼松鼠。五一时不时还会敲敲碗,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魔王的不见大概他已经习惯了。 智齿 五一上大学了,学的是口腔医学专业。他发现自己长了一颗智齿,这颗智齿没有循规蹈矩地向上萌出,它躺着生长,迅猛地把五一旁边的牙齿顶出了症状,使五一的腮帮子又红又肿。 智齿这样横行霸道,还没有成为牙医的五一觉得必须先把自己的智齿铲除掉。 去医院看牙,医院的候诊区人满为患,这么多人捂着脸、神情痛苦地在候诊。等啊等,等得让人焦急。本来还觉得可看可不看,有点犹豫,但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天下华山一条道,一定要看上医生,方不负此行,一定要把这颗罪魁祸首的智齿拔掉。 五一继续候诊。时钟嘀嘀嗒嗒不断向他逼近,但是候诊的队伍却似乎一动不动。在外面候诊的人恨不得里面的快快处理了出来,能快刀斩乱麻那种。在里面看病的人却希望大夫认真仔细、看得越久越好,诊疗结束了,还磨磨唧唧不肯出来,问了又问,生怕大夫没给自己看清楚,有所遗漏。 是啊,好不容易用了一早上时间排队排到跟前,总得多问几句。两下三下就给打发出来,会觉得亏。 “请23号病人进来做准备!”五一连忙进去。他已经做了半天思想准备,可是此时依旧有点惊慌和紧张。他尽量远离医生站着,像是随时都可以逃走。 他被安排坐上了牙椅,他顿时觉得眼前有点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大夫戴上橡皮手套。台子上的盘子里是各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工具。“先打麻药。”大夫边打边说,“你放松点,不会疼的。” 咯吱! 咔吱! “来,咬住这个止血棉球。” 五一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除了肿又多出一个棉球。他说不出话,大夫交代注意事项,他只好点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他没有在里面耽误多久,他飞快地出来了。换了另一个人,欢快地进去。五一同情地看了那人一眼。 渐渐地,麻木感一点点流失,疼痛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好痛! 好晕! 早上出来,急着拔牙,五一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五一有点低血糖的感觉,头晕,还不断地出汗。五一走不动,他坐在大街上的马路牙子上,他的面前车来车往、人潮汹涌。而他的感觉就是晕,还有痛。 大夫把拔下来的一颗大大的智齿交给他。这个曾经生长在肉里、始终没有见天日的智齿,被血肉模糊地剔除出五一的身体。此时它被五一刷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案头。五一用整个夜晚,在纸上用素描将它画了出来。 纸上是一颗厚重的、笨拙的、阴影面积巨大的牙齿的呈现,它看起来突兀而霸道,按它生长的方向在纸上横着存在。一组厚重的线条,仿佛是它在身体里留下的一阵阵的刺痛。这颗横行霸道的智齿被五一画得像一个黑色的榴莲。五一将这颗智齿放大了若干倍,如同将他的疼痛放大了若干倍。 伤口会痊愈,恐惧会过去,拔除智齿只会慢慢成为一段不痛不痒的经历。五一说他还有三颗智齿要拔除,想想就让他觉得恐慌。 画素描是牙医的基本功。五一不仅画智齿,接下来他还要画恒牙门牙磨牙,还有切牙。素描是一件细致而又极端浪费时间的事情,长长短短的线条汇成光线照过来的明面或者暗面,这些线条也将拼成五一未来的路,高高低低坎坎坷坷。五一心甘情愿地画素描,此时画牙如那颗不期而遇的智齿,这就是他的命。 一年以前他完全不这么想,他用手比出像一个张大的嘴大小的圆圈说:“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世界就这么大?”他质问我,也在质问这个世界。我总是会告诉他,当一个牙医是多么的好,凭技术吃饭,在这个社会上有立足之本。他说:“就算不当牙医,也会有立足之本。为什么?为什么只能当牙医?” 我说:“我就熟悉牙医,熟悉这个行当的好坏,别的行当我不熟悉,所以我就不能教你,不能把你领进门。” 五一说:“我为什么要你领进门呢?我自己也能做得很好。世界这么大,我就想自由地飞,我不想跟在你的后面亦步亦趋。” 他想上名校,他想学交叉学科。他没有想过他将来具体要做什么,只想要一枚光闪闪亮晶晶的校徽当徽章。总之他没有想过要当牙医,他觉得这个行当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从小就在诊所里长大,天天除了看见病人就是医生,早都没有了新鲜感。可是现实是他并没有得到一枚亮闪闪的校徽,他有了一颗智齿来做了他的徽章。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别。我欣喜若狂,他当牙医是我的梦想。“好吧,既然成就不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成就亲人的梦想吧。”五一叹了一口气,继续认真画他的牙齿素描,这明的或者暗的、横的或者竖的线条。 【作者简介:王琰,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曾参加第三十二届青春诗会。作品散见于《天涯》《散文》《诗刊》《星星》《山花》《红豆》等刊物,并入选各种选本。出版有《格桑梅朵》《天地遗痕》《羊皮灯笼》《崖壁上的伽蓝》《白云深处的暮鼓晨钟》《庄严的承诺》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