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丛林，建筑在雨中拔节，植被泛滥，小叶榕、法桐、香樟、棕榈、蓝花楹、假连翘、女贞、杜鹃、金缕梅，高低错杂，新旧斑驳，阳光烘干死寂，半空飞出衔着草籽的麻雀、喜鹊和戴胜。汽车是林中纵横小径上硬壳的爬虫，骄傲的虫子、高贵的虫子、靓丽的虫子、寒碜的虫子、小心翼翼的虫子、横冲直撞的虫子，疾驰、狂奔、拥堵、彼此挑衅、粉身碎骨。每一只爬虫内部，藏着个活动的核，长着狮子头或者绵羊眼睛，虫子以为自己是核的保护神，核则认为自己是操控虫子的主人。汽车一思考，红绿灯就发笑，高高在上俯瞰车与人，闪烁着红、绿、黄的严厉而又充满嘲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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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智能纯电轿车是一只灰蓝虫子，报废了五辆摩托车与一辆二手汽车之后，他爱这崭新的灰蓝虫子，车内外擦洗得干净闪亮，后备箱里整齐收纳着橄榄色睡袋、焖烧杯以及换洗衣物，几乎相依为命。网名“旗木卡卡西”的微信、微博、抖音、快手账号里有他的照片与简介，不惑之年，酱赤肤色，灰白头发，黑色皮衣裹着壮硕肌肉，骑行是三十万公里，过客在留言区里说他是悲情骑士，也有叫他海王波塞冬，每个称呼背后闪闪烁烁隐藏着不能言喻的猜测。他的“互关”里最多的粉丝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圆润珍珠一样散落在全国各地，他是她们的“卡叔”。为了获得更多女孩子的关注，他时时在账号里更新白敬亭、王嘉尔、blackpink、芝芝多肉青提、“向往的生活”、花西子、回力、无印良品、韩式嘻哈潮、北欧性冷淡风，手指只要离开方向盘，就起风般，在屏幕上划过无数年轻的脸，不施粉黛的苹果脸，浓妆艳抹的瓜子脸，美颜过度的锥子脸。

叮咚，石子掉进沉睡溪水的声音，按响老式房门上陈旧门铃的声音，收到新的订单的声音。

从本市水木年华小区到邻市香格里拉小区，全程一百三十四公里，预估价六百一十元，附加红包两百元。

天赐良单！巧极，他正在水木年华小区附近，且准备启程去邻市，甲纹纵横的食指轻巧如水面上产卵的蜻蜓，熟练点击，迅速抢到订单。水木年华小区紧邻师大附中，房价自然远高于其他地段，往来其中的孩子，穿着紫气东来颜色的校服，脸庞洋溢一脚跨进清华北大的满满元气。两分钟开到小区门口，路边站着一个穿黑白横纹长外套的胖女孩，像斑马线延伸到了隔离墩上。他轻轻摇下副驾驶座的窗户，微微右侧头，眼神像试探的海风吹过去，生动而适度，斑马女孩眼神坚定如刘胡兰，越过车体，望向后方刚停下的一辆绿色出租车。

叮叮咚咚，电话响起，平台的网络虚拟号码，是个女孩子，年轻的声音如冰镇汽水，甜，凉，冒着乳白二氧化碳泡泡。女孩子轻快地说：“司机先生，您好，我是手机尾号6677的乘客，我的轻舞飞扬的灵魂已经上车，请您现在开往香格里拉小区，谢谢啊。”

这是腊月二十三的夜，九点四十九分。

他摇下车窗，寒凉空气中肆无忌惮流布着烟火气，提神醒脑。人行道旁烧烤摊的炭火红黑明暗，升腾着稠密的白色烟雾，孜然味与辣椒味在加热后格外浓烈。有人穿着黄色衣服躲在十字路口的绿化带旁烧纸钱，与遥远的先人迎来送往，鲜艳的柚子、苹果、香橼三足鼎立，火舌舔着一沓沓中国冥行的百万面值大钞，不知里面有无添加健康绿码与医用口罩。他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下后座，车门紧闭，空无一人，车座中间的小猪佩奇粉色软枕，绵绵地歪着，一只眼睛百无聊赖地瞟着他。他自嘲地想，若世间可见飞舞灵魂，自己何至于为梗在心中一个十几年打不开的结，尘满面，鬓如霜，南北奔波。

他想起在网络直播平台看过一个视频，长着寿星脑门、两颊高隆的男孩，有蛇精与格格巫下巴混合体的女孩，以及双眼皮又宽又深可以夹死蚊子看不出性别的人，聚成一团摇骰子，赌输的人需要去完成超常态的事情，在路上拦住情侣要求借用男朋友拍结婚照，订满汉全席拍照发朋友圈一口不吃拒不付钱，从北京打车到呼和浩特后装疯撒娇以吻代车费等，尤其偷拍当事人跳脚骂娘的样子狂赚点击率。大众脸的网络爆红看起来毫无征兆，人是棋子，在热搜中身不由己沉浮。有个狂飙方言不知所云的农村小伙，一句话就触动了人们的敏感点，突然有了千万粉丝，点赞过亿，被打赏百万，又在一夜之间被封号，抹去所有痕迹，挫骨扬灰不剩一点渣。

按照平台要求，他不能擅自取消订单，只有卑微地请求对方：“女士，我挣的是辛苦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取消订单好吗？”

女孩子声音软糯态度坚决地说：“司机先生，我是非常认真的，没有开玩笑，车费已经预付给平台了，会一分不少转给您。”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脚踩住刹车，在小赚一笔与鸡飞蛋打之间犹豫摇摆。从地里拔出一棵青菜在河边洗干净颜色娇绿带着清凉水气儿才一元五角，煮在八角钱的鲜面条里，打两个嫩白透黄的荷包蛋，拌五元钱薄如纸片花纹漂亮五香味儿扑鼻的卤牛肉，撒把翠绿香菜末，浇一勺红艳艳的辣椒油，就是营养美味的一餐饭，大汗淋漓，百吃不厌。八十一碗牛肉面摆在一个女孩子漫不经心的任性面前，是把多米诺骨牌，最小的手指轻弹，刷拉拉轻松倒一地。对他而言，这笔钱能够支持他周末去邻市最偏远的两个乡镇，行驶在尘土飞扬的盘山路，一次次眺望山谷里层叠的划分齐整的鹅黄的碧绿的梯田，去见那些给他留言的年轻女孩们。女孩们站在柏油路边，有时候羊群拖拖拉拉走过，有时候巴士绝尘而去，阳光晒红两颊，她们内心热恋着恨天高、粉色哈根达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他脑海里黑白两道小人象征性挣扎几下，极快作出决定，他提了一个要求：“女士，你先不要挂电话，我开始行程后，平台会开启车载录音，请你说几句话，证明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开车的。”

女孩子一口答应：“好的，有一说一，您开车吧。”

他点击“接到乘客”，踩下油门，车载录音开始工作，女孩子在电话里大声说：“我是尾号6677的乘客，这是一次特殊旅行，请把我的灵魂从安静的水木年华小区送到奇妙的香格里拉小区，谢谢超级善良的司机先生！”

一个喜欢说“谢谢”的女孩子，也是个爱笑的女孩子，每说完一句话，就要轻轻笑一声，声音里有阳光的暖与月光的清澈。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真是一份匪夷所思的订单！

他并不是第一次载空出行，这个价值和技术相互禁锢的匆忙时代，“空”可是一本正经的存在。他是缤纷世相中从不多嘴的网约车司机，熟知每个故事都是费列罗巧克力，正义铡刀只能斩破第一层巧克力外壳，那些揉碎的果仁、松脆的威化、软腻的巧克力酱、坚硬的榛子仁之间藏着更多秘密，就像汽车操纵台上永远放着一张三岁女童的照片，人们认为乖巧的笑容是他人品可靠的通行证，殊不知也是连接地狱与天堂的秘密之光。

不过，送一个女孩子的灵魂出行还是首次，大概是〇五后这代少男少女最新流行的游戏吧，他只知道《西游记》里孙猴子灵魂出窍打倒了五庄观的人参果树，闯下泼天大祸。这个女孩子的灵魂出行想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要送你的灵魂去香格里拉小区？”

女孩子说：“我亲妈住在香格里拉小区。香格里拉，这个名字很美吧。字典上说，香格里拉的意思是‘极乐园’，在香格里拉王国，花儿开放永不凋谢，河里流淌着雪碧一样的泉水，香甜的果子挂满了枝头，满山是宝石，遍野是黄金，没有贫穷、疾病、嫉妒与仇恨，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香格里拉的人们想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实在活腻了，才会吃一口比蜂蜜还甜的毒药舒舒服服地死去。”

他暗笑，他见过很多自感文艺范儿的女孩儿，可笑可爱是年轻的特权，浅薄亦令人羡慕，这无忧无虑的青春。

女孩的约车平台头像是一个齐刘海、牛奶皮肤的小女生，眉目有几分像他读师范大学时遇见的隔壁护理职业学院的女生，砖红色格子衬衫外套着深海蓝毛衣罩衫，抱着厚厚一摞书，网名却叫“六个二百五”，从法式空气刘海风猛然转向乡村土味情话调，简直要闪断他的老腰。现实社会与数字网络世界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谁说得清哪一个更纯、更美、更二、更不着调？

附

“旗木卡卡西”的订单中心

载空单1

网名：加班单身爸。订单备注：空车送外卖开家长会。

行程：一月四日中午十二点，到学校门口为穿喜洋洋图案外套的十岁小男生送饭，见面暗号为羊村村长。小男生吃饭时，代开家长会，被班主任训十五分钟，从上课做鬼脸讲到课后不做作业，点头称是，绝不回嘴。家长会内容录音回馈客户。

评价：已完成，满意度五星，打赏一百五十元，种草。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1《收获》）

于昊燕，文学博士，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三部，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小说发表、被转载于《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作家》《大家》等，曾获云南省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