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昂着头,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是用刀刻出来的。额头上时而爬上一两道抬头纹,眼睛不大不小,却聚着光。鼻梁上贴着一张创可贴,创可贴像是松木马鞍一样架在鼻梁上,所以使鼻梁看上去像是马的脊背。他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布面藏袍,脚上蹬着一双牛皮靴子。牛皮靴子踩到泥地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好像一只雪鸡在叫。小的听到了,马上也把自己的靴子踩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好像一只雪鸡叫起来,引得另一只雪鸡也跟着叫。小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布面藏袍,缩着肩,嘴里叼着一根烟。那烟快要烧到过滤嘴了,一股焦煳味立马扑向鼻子。小的“噗”的一声把烟头吐在地上,烟头落到了泥巴里,很快就被泥水浸湿,很快就被黄色的泥浆改变了颜色。 两个小时前,他俩从穿过草原的土路走过来。靴子踩上去依然像是雪鸡在叫,只不过是雪鸡快乐的叫唤,有时听上去是“咕噜咕噜”的,有时听上是“咕嗒咕嗒”的。土路好像是在草原上垒起来的,路的两边是溜坡的形状,看上去整条土路就是草原中的凸起地,完全可以满足过车的需求,比如过拖拉机、小型卡车、中型卡车、大型卡车都是可以的。只是大型卡车走过时比较费劲。比方说康明斯重卡,满载着货物时常常压得路面凹下去,只要一下雨,积水就变成土路的一只只眼睛。在这么多只眼睛的环视下,左边锯齿般的山脉排成一溜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其上的云就那么一溜儿一溜儿好像撕碎的棉絮飘上去,再有几只鹰盘旋点缀,这一切就有了生气。时不时就会有牛啊羊啊什么的在山脚根优哉游哉,好像凝固般一动不动。而路的右边,一片片小树林时而稀疏、时而稠密,雀鸟的啁啾好像在锅里炒青稞一样,叽叽喳喳,树叶上闪烁着的阳光的斑点好像大自然的密码。 “嘘!别打算唱什么拉伊,难不成你要所有人都听见你极富特点的声音,证明你现在不在高山牧场,而是在去往县城的路上?”大的根本不听解释,他说话的声音像是从黑陶坛子里发出的:“你得给我小心点,要知道我们是去县城干大事的。你这是故意暴露目标,让人看到我俩在一起,也许就成了关键性的证据。将来证人开口证实我俩步行去县城,那我们刻意留下的在牧场的假象不就白搭了吗?” 耳朵里突然灌进草原的风,呼啦一下清理了耳膜,耳朵一下子就变得灵敏起来。大的忽然听到一阵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赶忙扯着小的袍袖,说:“走,来人了,一拖拉机的人,可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俩。” 二人顺着土路的右边下了路。往左边藏无可藏,右边的小树林最起码可以把人隐藏起来。“快,不要慢吞吞的,现在可不是整理袍子的时候。”大的说完,树叶在他们头顶哗啦啦地拍打起手来,穿过树林的风嘶嘶嘶的好像一个足球在漏气。靴子刚开始踩到地面就猛然陷了下去,好像人生的埋伏就在此处。他俩的靴子立刻就成了泥靴。 他俩确实感到脚上的泥靴和别的靴子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重量都不一样了。一双崭新的靴子上脚的时候,牛皮的味道很冲的。大的认真回忆牛皮靴子摆在一顶大白帐篷里的情景。那是三年前的赛马会,当然也是物资交流大会,不,还是草原民歌大赛、篮球大赛,更是姑娘小伙们约会唱拉伊的好时候。大的记得帐篷一下子连绵好几里,白帐篷好像一个个大白馒头扎在草原上,那一条条的横幅也延绵好几里。 大的每从泥泞里拔出一只脚,就会想到自己来到一顶帐篷前,看着那一双双靴子睁着眼睛。靴子的眼睛是个啥?靴子的眼睛就是靴筒发光的地方。卖靴子的人说什么大的都不计较,他只是拿起靴子揉一揉。一揉不要紧,那个卖靴子的人叫了起来:“哎哎呀,不要揉嘛。都像你这样,来一百个人揉了几百次,那我的靴子不就变成旧靴子了吗?” 小的当然也记得自己就站在大的身后,嘴里叼着的烟熄了,烟头上的黑灰好像一个将要老去的人的发色。 听着卖靴子的人发牢骚,大的瓮声瓮气的话语响起:“你怕个啥?我又不是不买。我不但自己要买,还要给我的小兄弟买一双。谁叫我今天把挖来的虫草卖了个好价钱?”大的嗓门确实有点大,有点炫耀的意思。两人坐在卖靴子的递过来的板凳上,看着脚上的靴子,靴子发光的地方像是靴子睁开了眼睛。瞧着脚上亮亮的靴子,他俩几乎同时问:“穿上后的效果如何?”这问题像是在问卖靴子的,也像是问自己,或者谁都不问,只是说给白帐篷听。 卖靴子的看着他俩穿的靴子,好像看到了白帐篷顶升起红太阳。他两只手打开,像极了格萨尔说唱艺人,在帐篷里夸赞起来:“草原上的羚羊由角来衬托,雪山上的老鹰由羽翅来衬托,草原赛马会上的小伙子,亮闪闪的靴子吸引姑娘的美目!” 大的在帐篷里走起来,小的却站在原地踢踏起来,咕帮咕帮咕帮,呀啦嗦,巴扎嗨。可现在泥靴像被泥巴完全吸住了。耳朵里拖拉机的声音带着一阵回响。拖拉机上的人们嘻嘻哈哈地在说笑。什么“姑娘的乳房是白白的雪山,小伙儿的眼光是飞翔在雪山的老鹰”“只有泥靴才知道路有多长,人心有多么固执”。 大的先从泥地里蹚了出来。他站在泥泞之外,好像回看着过往的时间。而小的却在过往的时间里演绎着时间失去的方式。拖拉机上人们的歌声像是扫了扫他们的耳朵,他们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靴子上黏糊糊的泥巴趴在靴子上。他俩拐出树林走上土路。大的瓮声瓮气地说:“跟上来,不要跟丢了,跟丢了就意味着我们的计划彻底泡汤。”小的尖声细气地说:“你只管走,我能跟得上。” 天上的太阳看着他俩走到土路的尽头,看着他俩在一块竖起的石头上踢起来。踢就踢嘛,不要搞得好像把石头当成了什么出气筒一样。当然不是在撒气,只不过是想把靴子上的泥巴清理掉,但糊在靴子上的泥巴顽固极了,他俩只好带着泥巴上路。时间这会儿演变成他俩抬头纹里的光谱。 走上官道的时候,他俩的靴子还在叫,就好比两只饥肠辘辘的雪鸡在叫。有时候,两个人的互相跟随不只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听从,而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相许。也不仅仅是这些,大的完全像是被官道散发的气势给震慑了。眼中的柏油路像是一根绊马绳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本来就有一匹马被撂翻在前头,四脚朝天。小的可不这么认为。小的觉得官道上的柏油路好像在昭示路的另一个层面。 大的不由得叫嚷起来:“快点,撒开你的脚丫子跟上来,和我并排走。”小的吞云吐雾,但嘴里的话不紧不慢地往外撂:“急什么急?你要知道,路都不急,脚急什么?”大的像是被这句话噎住了,从嘴里咕嘟嘟冒出话来:“脚不急事情急呀,事情不急,时间却急啊。” 两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大的站在离小的三米开外的地方,小的站在大的身后好像一个投射出去的影子。官道却在这个地方拐了一个弯,好像一个牧人甩出去的套马绳,那个套圈的圆圈正好拐弯拐得有水平。一个个水泥路桩像是大地长出来的骨头,好像没有它们遮挡会有车啊什么的掉下去。这时,大的突然一愣,小的也愣住了,他俩同时看到面前的一个水泥路桩上突兀地用蜡笔写着一行藏文:“我素未谋面的神在高坡唤我。”往后的半个小时,他俩看到水泥路桩上用蜡笔依次写的藏文诗句,小的也看到有一行诗写在水泥路桩上:“以石头以草坷垃以冰疙瘩。”两个人好像都明白了什么,晓得时间在以这种方式和他们开玩笑。接下来他俩看到路桩上的诗又是半句:“咕噜嘎咕……”这就是吊着你的胃口,让你找到下半句。大的和小的异口同声说:“还有什么?”两个人就怕漏掉下半句,都瞪圆眼睛沿着路桩挨个儿寻找,紧接着两个人看到了那半句诗:“嘁嘁喳喳,滴里搭拉。” 他俩反复琢磨,觉得把这几句诗连起来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神在高坡唤我/以石头以草坷垃以冰疙瘩/咕噜嘎咕,嘁嘁喳喳,滴里搭拉。”大的最先笑了起来,小的忍不住也笑了。 大的想,这就是土得掉渣的诗,之所以土,是因为诗的土味扑面而来。倒不是说写得不好,而是看不懂。他猛然觉得这首诗的出现其实是想淡化他的初衷,他不由得警醒起来。额上冒出的冷汗告诉他如果再这么沉迷下去,不可能忘了要干什么了。小的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叼着烟,凝着眉头,好像真的悟到点什么,只不过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大的确实想到自己该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才不至于忘却最重要的部分。他突然大声叫起来:“嗨!嗨嗨嗨!”声音震荡开去,像涟漪一圈圈向远处扩散。 “你给我说说,我俩这次去县城干什么?”他继续吼起来,“嗨嗨!嗨嗨!!你给我说说,我俩这次去县城干什么?”声音提高了八度,像是生气了又像是要和谁吵架。小的一愣,像是被突然点醒了似的喊起来:“去找那个抢占我们草场开金矿,害得你舅舅我叔叔上吊死了的贡成林!”大的也喊起来:“我们必须让那些人明白,因果报应迟早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的声音很大,吓得一群麻雀惊飞。 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刀子。小的也拔出腰间的刀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刀尖。大的将刀插回刀鞘。小的感到舌头上一片咸涩,吐出口水,没想到口水居然变红了。大的突然脖子僵直了似的侧着头听路面上传来的动静。小的依然喷吐着烟雾,好像到了这种时候唯有抽烟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路面的风呼啦啦地吹着袍袖,吹着袍子的下摆,吹着眼睫毛,吹着耳朵眼睛。大的像是听到远处的路面咕噜噜地滚动着什么,这时候他需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耐心地聆听。声音犹如雷声在云层里滚动,他突然不安起来,开始嘟囔:“快走,来了三辆车,车上有很多的人,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小的不知所以然,茫然地看着大的走下路面,钻进一个桥洞。桥洞中也有风穿过,他俩走到桥洞中间,好像被风吹凉的两块石头。 十二个轮子路过的声音好像一百来个阿卡念诵经文的声音直往耳朵里涌。小的也听到了车轮碾在路面上的动静。接着三辆车停在桥上。耳朵里钻进来的声音说明车上的人不知道桥洞里藏着两个人,而藏在桥洞里的人却知道从车上跳下来的人在撒尿。司机强调:“快些尿,如果谁不尿,别怪路途中不停车。”他俩警觉地侧耳细听,而后车子启动。车上吵吵嚷嚷的声音随着卡车走得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只苍蝇的叹息。大的最先走出了桥洞爬上了路面,小的紧随其后。 看了看路的两头,大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点,别磨叽。赶路要紧。”他撇了撇嘴,看着小的一边解裤腰带,一边向一条沟里跑去。小的一下子就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他眨巴着眼睛着急起来,眼看着太阳隐到云层里去了。 他叫喊起来:“嗨嗨嗨,快一点,是不是掉到自己的尿洞里啦?”话一出口,他马上想到,那个尿洞可能得足够大,大到可以让小的掉进去后得花费不小的力气才能爬出来。当然了,许多想象与实际其实根本不沾边。大的着急地看着像嘴巴一样敞开的沟口,心里忐忑得七上八下。小的这时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两步里夹杂着跳跃的成分。大的惶惑地看着小的,目光好似掉进小的目光里透露出的深坑。 小的吐了口烟,又吸了口烟。小的缓缓地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句话来:“我在沟里遇到了那个在路桩上题诗的诗人。”大的呆愣片刻说:“何以见得?”小的吐了口烟,好像要让自己的话染上浓烈的烟味:“我看到他的铁锨把上用刀刻着一句诗,字体和路桩上的一样。”大的又是一愣,嗓子眼里闷出了一个长长的“嗯”字,而后又问:“何以见得?”小的说:“铁锨把上刻的那句诗令我印象深刻,看到就不会忘记——天空真脏,经幡呼啦啦擦拭鸟群留下的污渍。”大的再次一愣,嘴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小的说:“看情形那个人是个养路工,刚开始他把头枕在铁锨上,让我误以为铁锨上放着一颗人头。”大的沉默,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眯了起来。小的说:“我给他烟,他说他已经好几天不吸烟了。”大的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却抬起了头。小的说:“他告诉我一个消息——贡成林被逮起来了,他的保护伞也全部被逮起来了。”大的睁大眼追问:“你确定你没听错?”小的说:“当时我也以为听错了,我追问,养路工说千真万确,官方还发布通告征集贡成林的犯罪线索。”大的一激灵,嘴里说着:“快走,我俩必须确认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他俩决定从官道下去穿过山沟,这样可以少走三分之一的路。 天空乌云密布,一阵阵闷雷轰隆隆地滚动,使乌云时不时镶上了耀眼的金边。山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散落在古战场上敌人的首级,绿草从一颗颗石头中冒出来,灌木点缀着深沟,时不时被风吹出嗖嗖嗖的动静,好像是谁射出来的暗箭。 乌云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层层地盖上来。山沟里的玛尼石堆上经幡布噼里啪啦地招展。随后从乌云的缝隙里漏出来的雨水哗啦啦地浸湿了经幡布,幡布湿漉漉地垂下来,即使再大的风也不能再使它飘扬。 雨水哗啦啦地从山沟高处直冲而下,泥石流乌泱泱地沿着山沟横冲直撞,地面震动,山谷雷鸣…… 一夜之后,山沟的另一头,一辆清理淤泥的挖掘机停在官道上。阳光落在挖掘机上闪着光,打着招呼。 一个年轻的司机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他把白色的手套放在后裤兜里,好像一只鸽子藏在那儿静默。 他不紧不慢地从挖掘机前走到被泥石流侵吞的路面,看到两双泥靴被泥石流冲到最前面,好像打头阵的士兵。 年轻的司机抽着烟,好奇地盯着两双泥靴,好久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清脆的话来:“难不成是泥靴赶路?”他摇了摇头,将嘴里的烟头吐到泥靴上,几点火星跳几跳便消失不见。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红豆》《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选本。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已改编为同名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