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小说中的台风有两个名字:“木棉”和“鲇鱼”,它降临在主人公登上的海滩,吹动往日的激情和今天的迷惘。于慧在五十来岁的年纪遇到了更加年长的老欧,两人将旅行地点选在这座南海的海岛上,却在岛上意外遇见于慧以前的恋人小田。是守护眼前的黄昏恋,还是回归旧怀抱中?于慧在犹疑中逐渐歇斯底里...... 李修文以台风过境,写人生迷离。海浪奔涌而过,只留下余生的狼藉。 木棉或鲇鱼 李修文 即将登陆的这场台风,菲律宾给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可是,这名字冒犯了老挝的一个少数民族,音译过去,恰好与他们膜拜的一位神灵同名,因此,老挝气象局打破惯例,自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鲇鱼,意思是,这场台风,就像河底的鲇鱼,以淤泥、腐殖和小鱼小虾为食,是不洁和令人厌弃的。不用说,于慧的新婚丈夫,老欧,喜欢第一个名字——木棉,想当年,释迦牟尼在灵鹫山说法,又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尊者破颜领会,于是得传金缕袈裟,这金缕袈裟,另外一个名字,就叫做木棉袈裟——自打中风又恢复以后,老欧便信了佛,也不光是信佛,道观、关帝庙、龙王堂,甚至杭州西湖边的岳王庙,只要见到,他便一定会长跪不起,为的是他那没有好利索的半边身体,赶紧彻彻底底地好起来。直到今年春天,机缘殊胜,老欧认识了一位上师,这上师,开设了一门课程,名叫悉达吠陀,真是神奇啊,自从上了这门课,老欧的半边身体,竟然一点点好转起来,不用说,也是因为上师的开示,老欧和于慧,这对新婚的夫妻,才横穿了小半个中国,来到这座岛上。但说实话,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台风,要是问于慧的意思,在木棉和鲇鱼之间,她更喜欢鲇鱼这个名字:上岛以来,各条海岸线上,浊浪拍岸,海水穿过一道道防浪堤,不停地灌进岛内;还有那些塑料做的沙滩椅,被狂风卷上半空,一遍遍拍打着他们租住的酒店公寓窗户,这不是成千上万条鲇鱼精从大海里爬上岸来作魔作妖,还能是什么?再说了,这岛上的淡水湖里,原本就出产一种鲇鱼,但满身都是剧毒,那剧毒的名字,叫作金黄色腺体脱氢鳞状细胞毒素,早些年,好多人吃过它之后食物中毒,送了性命,一度,这种鲇鱼,还上过好几种药学辞典,后来,岛上的人对它们展开了灭绝式的捕捞,渐渐地,就再没有人见过它们吃过它们了。 其实,老欧非要来这座岛,和于慧还是有关系的。自打他们相识,她就没少跟老欧说起这座海岛,年轻时,她至少来过这座海岛十几二十次,怎么能不对他常常提起这里呢?她的第一个丈夫——小田,对,她一直叫他小田——就在这座岛上当兵,那时候,作为一个炊事兵,每隔几天,小田就要去几十海里外的另外一座小岛上,给在那里驻守的战士们送菜;只要她来探亲,便会陪着小田一起去。通常,他们会在晚上出发,小田开船,她就坐在新鲜的蔬菜中间,看着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雾,还有偶尔从海水里跳出来的鱼,再闻着海风味道、茄子西红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搂住了小田,在他脸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亲,到了那时,小田便将船停下,也去搂她亲她,甚至,他们会将自己脱光,做爱,海浪溅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凉凉的,却只能让他们粘得更紧。可惜的是,自始至终,她都没能给小田生个孩子,是她的问题,多囊卵巢综合征,她却一直不死心,每一回,当他们在船上做爱,最后的时刻,她都会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生怕错失了怀孕的机会,小田却总是笑着,让她平缓下来,又对她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呗!这辈子,我给你当儿子,你给我当闺女……” 俱往矣。现在,她已经五十好几,和小田早早断了缘分,当她以为自己注定孤身终老之时,传说中的黄昏恋竟然来到了她这里:经人介绍,她嫁给了老欧,想当年,老欧绝对算得上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倒回去二十年,作为国有机械厂的厂长,他雷厉风行,一手主导了企业改制,几乎一夜之间,他让两千多工人下了岗;然后,自己从银行贷款,买下了工厂;再经过多年经营,企业起死回生不说,更是连年都成了利税大户,各种荣誉称号,什么什么突击手,什么什么时代先锋,就没有哪一年从他身上丢掉过,他唯一的女儿,早早移民到了波士顿,要不是突然中了风,他给自己定下的时间,是把企业干到七十五岁再谈退休。事实上,他也真是有一颗虎胆,哪怕中了风,也丝毫都不信邪,医生和女儿叫他卧床静养,他偏不,咬着牙,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报名参加了悉达吠陀课程,渐渐地,奇迹发生了:除了右侧的半边身体还没有那么灵光,试问当初那些跟他一起住进医院的中风病人,谁比他恢复得更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伴去世了六年的他,全不管女儿的反对,一心想要再婚,于是,有人给他介绍了刚刚从一家民营医院退休一年的护士于慧,两个人认识还不到两个月,火烧火燎地,老欧就娶了于慧,大概的原因是:于慧根本不像之前跟他接触过的别的女人,别说惦记他的钱了,她连过去的他是何等人物,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不光他,医院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都像是不知道,他跟她说起当年自己如何九死一生才安排好好几千号下岗工人,她睁大了眼睛,又可怜他:“这样啊!”他跟她说起自己为了使企业重新上路,跑到广东别开新路,出了车祸差点死掉,她又睁大了眼睛,还是可怜他:“这样啊!”更别说,中风之后的恢复期内,没有哪一回不是于慧搀着他去上悉达吠陀课;按照上师的开示,下了课,他还要勤练吐纳打坐慢跑等等,于慧更不拦着,专门找僻静的地方,陪他去吐纳打坐慢跑,这样一个女人,不赶紧把她给娶了,还在等什么? 老欧自己也承认,在于慧面前,他根本不像是比她还大十多岁,反倒变成了个小男孩,一会见不着她,他就急得快跳脚,一刻也忍不住地打电话对于慧撒娇:“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还没过多大一会,他又给她打去了电话:“我饿了!” 以中风为界,跟过去相比,老欧的确变了个人,苏东坡的诗、戏曲频道播放的歌剧《洪湖赤卫队》选段,尤其是一周三次的悉达吠陀课程,如此种种,都令他伤怀不已:这一辈子,错过了太多好东西了。现在,他再也不想继续错过了:那天,他和于慧,一起看一部冗长的泰国连续剧,看到男女主人公去普吉岛结婚旅行,他当即便攥住了于慧的手,告诉她,他也要带她去结婚旅行,不去别的地方,就去她经常说起的那座岛,于慧吓了一跳,脱口说:“这样啊!”紧接着,老欧拨通了上师的手机,向他报告了可能的行程,得到了上师的肯定,然后,他放下电话,再坏笑着去看于慧:“我得去感谢一下小田,要不是他,你还说不定在哪儿呢?”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三天的时候,老欧的女儿打来了电话,打算紧急叫停他的荒唐,女儿先是历数了他身上残存的一样样毛病,又告诉他,她查过了,一场史上未见的巨大台风,正在太平洋上生成,它要经过的路线,恰好就是他和于慧要去的那座岛,“到了那时候,有命去,没命回来,看看你怎么办?”哪知道,女儿的话彻底激怒了老欧,挂掉电话之后,老欧命令于慧,赶紧把定好的三天之后的票改掉,一刻也不等了,明天一早,他们就走。 第二天,他们坐的是早班机,当飞机结束轻微的颠簸,开始平飞,老欧问于慧:“九九八十一难,你知道吗?” “八十一难?”于慧没明白老欧的话是什么意思,茫茫然再问他,“……是唐僧西天取经的八十一难吗?” “正是。”可能是中风之后太久没有出过远门,老欧的脸上,笑嘻嘻地,“实不相瞒,我就是唐僧,我也有八十一难。” “……”显然,于慧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老欧的话了。 “不过呢,都快渡过去啦,”老欧下意识地动弹着右侧的半边身体,“盘丝洞的妖怪,火焰山的魔王,都***被我打倒了,我***的,不对,还有你,咱们两个,离木棉袈裟护体的时候,不远啦!” 没想到的是,一上岛,老欧就吃起了小田的醋,先是在废弃的军营里,老欧非要去他和于慧当年住过的营房里去看一看,结果,真找到了那间结满了蛛网的营房,又听于慧说起,在这营房里,她和小田,一起学跳过水兵舞,做过麻辣火锅,有一回,还把床给睡塌了,老欧顿时就黑了脸,扔开她的手,一个人气鼓鼓出了营区;当他们路过海岛东岸的一块竖立起来的屏风般的礁石,于慧说起,当年,她和小田,往几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岛上送菜的时候,每一回,他们的船,就是从这里下水的,老欧冷笑起来,手指着大海,他发了狠:“几十海里而已,也没多远嘛,你再等我几天,等台风过去了,我也划船,把你送过去!” 到了晚上,于慧的偏头疼犯了,疼得要死要活,却发现自己这趟出来忘了带药,只好忍着痛,顶着大风,出门去买药,临出门,老欧撒娇,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说要买药也应该是男人去干的事,两人正僵持着,风刮得更大了,一只沙滩椅被风卷上半空,砸在了他们的阳台上,这么着,事情就没得商量了,她差不多算是生气了,冲他喊:“你不要命了吗?”这才让老欧听话,乖乖待在公寓里等她回来。之后,她出了门,步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总算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药房,回公寓的时候,却麻烦了:海水灌进了岛内,来时之路全都被海水淹了,不一会的工夫,那水就淹到了齐腰深,她只好重新再找一条路,可是,她的头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光是在一个空荡荡的美食广场里,她就来回闯荡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死活也走不出去,刹那间,看着在台风季里歇业的那些黑洞洞的店铺——小湘厨、铁锅炖、三千里烤肉——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最后,她总算是冲出了美食广场,风也刮得更大了,闪电一道接连一道,雨水当空而下,几分钟就成了瓢泼之势。完了,当街里站着,于慧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绝望地想,今天晚上,只怕是回不去了。哪知道,几分钟过后,远远地,她听到,老欧正在喊着她的名字,她盯着前方仔细看,果然,闪电里,老欧朝她奔了过来,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一下子,她的眼泪都快掉了下来。接下来,老欧蹲下,让她趴到自己的背上,对,他要背着她,蹚水回公寓,她当然担心老欧的身体,执意不从,但老欧却发了大脾气,到最后,她也只好乖乖听话,让他背自己回去,刚走出去没多远,老欧便快喘不上气来,她问了一句他还吃不吃得消,“小田,看见没?你老婆,我背着呢!”老欧却愣生生地将脖颈一挺,小跑起来,又对着茫茫雨幕大喊了一句,“我的老婆,我背着,你就别瞎操心啦!” 回到公寓,老欧显然是冻着了,上下牙都在打战,四肢也在哆嗦不止,于慧赶紧打开淋浴,给他冲澡,冲完了,再手持一块干浴巾,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擦干,擦到他的两腿之间,那里似乎有了反应,动了一下,她看见了,他更看见了;但只动了一下,他们也都只好装作没看见。突然,老欧右侧的半边身体,僵直着,再不动弹,嘴巴也打了结,喊出来的话,一瞬之间就变成了大舌头:“糟,糟了,我好像……我好像又中风了!”这下子,她的魂都快给他吓没了,毕竟是护士,她一把拉开浴室的门,冲到客厅里去找药,临到要出门,老欧却又一把拉住了她,哈哈笑着,对她说:“吓你的,我故意吓你的!”紧接着,他坏笑起来,看看自己的两腿之间,再盯着她:“再过几天,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没等老欧的话说完,于慧这回,是真的翻脸了,将两只手在自己的心脏上捂住了好一会儿,这才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推出了浴室,老欧也知趣,不再纠缠,乖乖回到了客厅里。于慧关上门,先是打开水龙头,将水温调凉,拼命冲刷着自己的头,好半天,刀割一般的头疼才稍微减轻,她眼前的一切,也不再是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她这才拉开窗户,拼命地朝着闪电和雨幕里张望,拼命地找着小田的影子。 是的,就在于慧和老欧短暂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一件断然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天哪,她竟然,遇见了小田。 …… 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2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