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编审。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野望》,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小阑干》等多部。曾获十月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小说奖、丁玲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扬子江文学评论》排行榜、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年度好书榜等榜单。主编有《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书系》《1978—2018中国优秀短篇小说》《新时代与现实主义》《新中国 新经典》等多部。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责编稿签 付秀莹擅长捕捉和描摹微妙的情感和情绪,故事开篇即铺设“小魏要来”的期待,急切的心绪在对小魏的介绍和回忆中一步步推进,构成结尾悬念的引信。而小魏或许只是主人公回望和反思自我的托词,这些年的野心奋斗与荒唐任性,对婚姻的动摇与破坏,小魏是无声的见证者,面对小魏,其实就是面对自我。在取得的成就和难以收拾的残局之间,主人公的心理是复杂的,既有成功者的春风得意,又饱含悔恨辛酸甚至自我怀疑。小说在情节的延宕中迎来结尾——小魏不来了,出人意外而又在意料之中。这是一篇向《等待戈多》致敬的作品,缺少了荒诞,多了些自嘲。 —— 胡 丹 《小魏要来》赏读 老史下班回家,洗手换衣服,然后跟我说,噢,对了,小魏要来。 老史说得漫不经心,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兴奋。是啊。在北京这么多年,老史朋友不多。小魏,是老史的高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经常约着一起吃吃饭,吹吹牛,骂骂娘,讨论一下天下大势,顺便交流一下大家的近况,感慨一下人生,之后带着某种只有两个人才懂的满足和安慰,各自回家,回到他们平淡的日常。当然,这都是当年,老史还在石家庄的时候。 晚饭桌上,老史喝了一小杯酒,话有点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史喜欢吃饭的时候喝上一杯,就是那种二两的小酒杯,不多不少,对老史来说恰到好处。老史酒量不大。对酒也就那么回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大好酒。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端起杯子意思一下。据他解释,人过了四十岁,适度喝点酒,舒筋活血,暖胃通络。老史四十三岁,挺注重养生。我对此嗤之以鼻,但我不说出口。人到中年,我早已学会了适时闭嘴。我只是微笑,对他的那一套养生经表现出应有的兴趣,还有适当的好奇心。是吗?真的?哎呀这样啊。酒后的老史面色红润,简直称得上容光焕发。老史的发量还很可观,努力保持着青年时代的蓬勃生机,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蓬勃生机里暗藏的中年的颓势。老史身材挺拔,一直没有发福。我怀疑是不是我的厨艺太差的缘故,这么多年,老史从来没有胖过。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的衣服尺码不变,眼睛称得上清澈,你很难从他身上联想到油腻这个词。 小魏什么时候来?是出差?还是?老史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藏在心里,喜悦或者悲伤,大事或者小事。就像小魏要来,他一定是憋了好几天了。我挺佩服他这种忍住不说的能力。忍住,不说。这不仅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修养。辞寡者吉,辞多者躁。总之是话多不是好事。在家里,我是诉说者,老史是倾听者。我们这种诉说与倾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确定下来,从未改变。他不说,我只好主动问。小魏是老史最好的朋友。况且,我跟小魏也认识。在石家庄的时候,我们还吃过饭。 出差吧,陪他们领导出差,在北京待三四天。老史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好像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同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缺乏表达的能力,而是缺乏表达的热情,或者你叫作激情也行。我挺烦他这一点。 太好了,看他哪天方便,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我说。老实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几乎从没有请人到家里来过。外面多方便啊,到处都是吃饭的地方。大到金碧辉煌华丽丽亮闪闪的高档餐厅,小到藏在胡同里毫不起眼却让人惊艳的苍蝇小馆。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家里太局促了。当年我一直租房住。早先是跟人合租,后来才独立出来,四十来平吧,大开间,家里的一切都坦荡荡一览无余的那种。再后来是一个老式两居,六十平左右,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单元楼,灰扑扑的面目,没有电梯,楼梯狭窄陡峭,单元门锈迹斑斑,楼道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房间内部设施陈旧,历届租户遗留下各种斑驳复杂的痕迹和气味,任你怎么清洁打扫,都难以彻底除去。我不让人到家里来,是不想让人家看到我真实的居住状况。这跟我光鲜亮丽的外表不大匹配。我承认,我虚荣心挺重,死要面子。女人虚荣起来,简直要命。有时候,偶尔搭朋友的顺风车,我一定要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车,宁愿自己再踩着高跟鞋走回去。我挺看不起自己这一点。可是,谁忍心对真实的自己严厉责备呢。居长安,大不易。我只能在某种近似悲壮混杂着无耻的自我解嘲中轻轻放过自己。后来,也是老史来北京以后,我们才买了在北京的第一套房子。九十平多一点,塔楼,阴面,终年不见阳光,大白天也得开着灯。几年下来,我种的那些花花草草都不行了,死的死,蔫的蔫,只有那盆鸭脚木还顽强地绿着,把像极了鸭掌的枝枝叶叶伸展出红陶花盆的边缘。 来家里?不会不合适吧?老史抬头看着我,是询问和怀疑的口气,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欣喜和感激。这家伙,还跟我玩这一套。有什么不合适的呢?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今年,我们刚搬了新家。这是我们在北京的第二套房子,复式,上下各一百五十平,加起来有三百平左右。还有一个挺大的露台,花木繁茂,可以喝茶看风景。当然,北京的风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在北五环。从露台看出去,层层叠叠的楼房,灰色,米色,暗红,黛青,高高下下,在城市的烟尘中隐没着。地铁轨道的露天部分,突兀地横亘在半空,不由分说把城市切割开来。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郁郁青青,从高处看去,犹如一颗巨大的绿色水滴,落在这个城市的北部,安静而幽深。天气晴好的时候,空气能见度高,可以看得见远处的山峰,连绵起伏的边缘,仿佛要融化在湛蓝的天空深处。我们对这个新家很满意。无论是小区环境,还是周边配套,都很难让人挑出毛病。不说别的,单是小区的园林庭院式设计,绿树繁花,就够叫人赏心悦目的了。在家里吃完饭,在露台上喝完茶,有兴致的话,可以陪小魏到园子里散散步。这个季节,正是花事繁忙的时候。 正好请他看看咱们的新家!小魏又不是外人。我喝一口汤,鲜口蘑汤,有点淡了,倒别有一种清甜滋味。新鲜口蘑,挑选个大饱满的,洗净去蒂,平底锅里煎一下,蒂部留下的小窝里煎出汁水来,滋滋的煎烤声伴随着袅袅香气,十分治愈。没办法。在厨艺上,老史好像有一种天赋,他无师自通。我这点可怜的手艺,都是跟老史学的。老史好像点了一下头,又好像没有。他一定是在想象着,小魏要是喝了他这鲜掉眉毛的口蘑汤,会有怎样的表情。很可能,他会讽刺打击他吧,这是他们彼此习惯的一种交流方式。也有可能,小魏会冲着他的胸口擂上一拳,就像他们年轻时代那样。谁知道呢。老史和小魏这一对朋友,同龄,相差不过几个月吧,似乎从一开始,老史就叫老史,小魏就叫小魏。没办法,这跟年龄无关。没错。很多事情,被岁月的风吹来吹去,却跟岁月无关。你得承认这个。或许,只有你承认了这个,你才能跟生活达成某种和解。我不想用妥协这个词。嗯。对。请小魏看看我们的新家。小魏又不是外人。对于老史,小魏是他青春时代的见证人。小魏知道他在那个稀里糊涂的年纪干下的所有的糗事坏事尴尬事,追女同学啦,考试挂科啦,被老师罚跑圈啦——在四百米操场上,跑一下午。我闭上眼睛就能够想象出,一个瘦瘦的男生,在偌大的操场上孤单地奔跑,驴子拉磨一样,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好像执意要一口气跑到世界的尽头。 也是——也好—— 行吧!老史欠身抽一张餐巾纸,仔细折叠一下,又折叠一下。餐桌是红花梨,圆桌面,叠放着转盘。对于两口之家来说,这餐桌实在有点太大了。两个人同坐一边吧,失去了人们普遍追求的平衡感,平衡给人以安全感,不是吗。对面坐吧,又觉得怪异,两个人各执一方,遥遥相对,像是在举行会谈,更何况,旁边很多椅子空着。空椅子,总是令人产生某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种圆桌更适合大家庭,几代同堂,团团围坐,和谐,圆满,热闹——这正是圆桌的本义吧。老史终于把餐巾纸叠成他认为合适的形状,象征性地擦了擦嘴。是啊。小魏又不是外人。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复杂,带着一种无名的感伤,还有不易觉察的感慨。没错。对于老史,对于我,对于我们的婚姻,我是说,我们婚姻生活的过往,小魏是知情者。 诚实地说,我不想回忆那些年。真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回忆往事。有时候,我甚至暗自期待,人类假如没有记忆的话,该多好。就像鱼一样,只保留七秒钟的记忆,然后一切清零,自动删除,干干净净,像初雪后人迹罕至的大地。现在想来,那些年,我独自在北京打拼的日子,很可能,是小魏收留了他的朋友老史,我说收留的意思是,那些年,老史孤苦伶仃,不是别的,我指的是感情,老史在感情上孤苦伶仃。是,我和老史差点离婚。那些年,我一个人在北京,何尝不是孤苦伶仃。就像那些小地方出来的女的一样,初到北京,乍开眼界,一时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世界就是自己的,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有可能属于自己。北京是一个魔幻的城市。北京的魔幻在于,白天的北京和夜晚的北京是如此不同,而梦想中的北京和现实中的北京,更是千差万别,不,是千差万错。可是那时候的我多么狂妄无知呀。夜晚的北京城流光溢彩,简直就是我的梦想之地。再回首自己的出发地,小地方的枯燥乏味,单调平凡,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而依然原地不动的那个人,我指的是老史,在冠盖云集的帝都背后,显得也是那么陈旧落后,就像一件曾经喜欢的衣服,在鲜明耀眼的新衣参照下,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这么说有点陈世美。是啊。当初老史就是这么痛骂我的。他骂我女陈世美。人一阔,脸就变。更何况,我根本没有变阔,也从来没有阔过。我不过是一个到了大城市就迷路的青春已逝的普通劳动妇女。关于陈世美这个称呼,小魏一定知道。我猜测,在小魏面前,老史一定用更加愤怒的语气痛骂过我。小魏,他最好的朋友,也一定随声附和过,跟着老史一起骂我,骂我女陈世美,骂我见异思迁,骂我薄情寡义水性杨花。而老史,这个受害者,男秦香莲,一杯一杯喝酒,酒变成眼泪,从老史的眼睛里流出来。那些悲伤的狼狈的酒后时光,老史他还记得吗。 那咱们得好好准备一下。我说。最好是周末,时间充分。我开始琢磨菜单。小魏来家里,吃什么好呢?这是一个问题。随便,吃什么都行。老史说。小魏又不是外人。老史说我跟他约一下,看他哪天方便。老史就把手机拿过来,给小魏打电话。我说,要不先发个微信?老史就发微信。老史发微信的样子有点笨拙,一指禅,一个字一个字敲打,这使得每个字都格外具有一种力量。老史敲电脑也是这样。老史做事,总是过于用力,不大会变通。比方说,当年,他执意不肯跟我来北京。他要留在石家庄。对于石家庄这个城市,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可是石家庄是他的城市啊。他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他的父母亲戚,他的朋友同学,他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这个城市。是的,他都习惯了,习惯了这个北方城市的保守和单调,习惯了秋冬季节灰扑扑的雾霾笼罩的天空,习惯了几十年如一日上班下班的固定路线。确定的城市,确定的人,确定的生活秩序,确定的,命运。照老史的想法,他是打算在这个城市终老的。谁知道呢,碰上我这么一个女的,瞎胡折腾,一心要离开这里,一心要到外面去,到北京去,到世界去。简直是。 小魏一直没有回复。后半顿饭,老史吃得有点心不在焉。他不时拿起手机看一下。可能是不方便吧,跟着领导出来,哪有那么自由。老史笑了一下,说也是。挠挠头皮,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老史。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魏是个美女。哈,谁能想到,让老史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北方大汉呢。平时,老史对他的手机不大热心。手机对于他来说,顶多就是一个通信工具。他从来不发朋友圈,也不给别人点赞评论。小视频也不看。什么快手啊抖音啊小红书之类,更是一窍不通。老史的手机经常静音,最多调成震动。节假日,老史甚至索性就关机。有好多回,我为此冲着老史大发脾气。有急事死活找不到他,你说气人不气人。老史的解释是,能有什么急事?天塌不下来吧?说过的,老史是个向内的人,对于外部世界的繁华热闹,他一向兴趣不大。老史仿佛早就看破了生活的秘密,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这么说吧。比起外部世界,他更关注内心,这让他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孤单,孤单并且执拗。因为孤单显得执拗,或者说,因为执拗显得越发孤单。这么多年了,老史一点都没有变。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