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坐了四个人。盛敏开车,我坐在副驾,后座上坐着***,也就是我的岳母和岳母的老同事、老邻居、老朋友钟阿姨。我们开车去陈桥镇,钟阿姨当年插队的地方,据说那儿的河边开发了一个新景点。到了地方一看,不过是一条商业步行街,因为是初四几乎没有游人。临河的老房子改造成了门面房,一概关门闭户。街边有几棵百年老树以及一些新栽的花木。再就是新辟出来的一块大草坪上竖着一个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难看而抽象的金属雕塑。 尽管如此,岳母和钟阿姨还是玩得很开心,拿出手机自拍,又让盛敏给她们合影。又是比心,又是蹦起来三尺高,以便留下凌空飞跃的瞬间。考虑到都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也的确不容易。 只要她们高兴,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过年开车回来(从南京到宝树整整800公里)不就是为了带岳母去周边转转吗?也算是尽到了一份孝心。 我们是午饭后出来的,也就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岳母和钟阿姨玩尽兴了,我们往回开的时候大概是五点多钟。 回程走的仍然是来的那条国道,路面宽阔,两侧没有护栏。来的时候两边没有什么可看的,回去时从相反的方向我们又看了一遍,仍然了无所得。总算看见了一枚夕阳(完全是意外),一只红气球似的悬停在灰蒙蒙的天际,大家一阵惊呼,两个老太太又拿出手机拍照。盛敏特意为她们打开了一侧车窗。“太好看了,真是太美了!”她说。她让我也拍一个,甚至有停车的意思,想用她的手机也亲自拍一把。 这之后就再也没有高潮了。两个老太太唧唧呱呱地议论着厂子里的人和事,注意力转向车内,甚至转向了岁月深处。再后来声息全无,岳母和钟阿姨大概睡着了。我和盛敏也不说话,目视前方,盛敏专心开车,直到看见了那条狗。 它蹲坐在公路中间,和我们迎面,看见车过来也不避让。我们前面的车都从它的边上绕了过去。狗的眼神里充满惊恐。它似乎想挪动一下,但已经动弹不得。是一条白色的草狗,胸前有一片红色,显然是被车撞了。 盛敏一面惊叫,一面减速,将车停到路边。我们分别从车的两侧下去,狗看见我们过来就躺倒了,四肢伸直,呈现出僵硬的状态。鲜红色的血不断从它的牙缝里涌出来。我动了一个念头,得把它转移到路边,但也只是这么一想,并没有真的去抱狗。盛敏做出了抱狗的动作,狗龇起獠牙,盛敏犹豫了。正在这时,后面那辆车上下来的男人(我们眼睛的余光看见他停车、下车)走了过来。那男的说,“我来。”弯下身就去抱狗。那狗没有反抗,眼神里的歇斯底里和惊恐似乎也平复了很多,任凭那人摆布。男人将受伤的狗抱到路边。 这一侧的路边是一片草坡,下面是一条水沟。草坡上长满了杂草,狗被放下后几乎看不见了。好在距此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家单位(工厂?公司?或者是机关),单位的大门有条水泥路通向国道,大门前面也有一大片水泥地。我对那男的说,“抱到大门口去,容易被发现。”对方迟疑了一下,听从了我的建议,再次弯腰抱起那狗。 这时盛敏已经返回车上,拿来了一件她的摇粒绒外套,铺在那单位门前的水泥地上。我在边上指挥,让她把外套挪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能正对大门,那样会被进出的车辆轧到,也不能太靠边上,不容易被发现。刚刚调整完毕,那男的就把狗抱了过来,并放了上去。我们(我、盛敏、那个男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可以说是一气呵成。现在那狗躺在软和的摇粒绒上(除此之外光秃秃的水泥地上什么都没有),只要是个长眼睛的人,走过去时都会看见。 男人沾了一手血,去草坡下面的水沟边洗手。盛敏再次返回车上,开始拆一个靠垫。她把靠垫套子拆了下来,跑过去盖在狗身上,这才和我一起回到车上。停在我们后面的那辆灰色小车(男人驾驶的)已经先于我们开走了。 救狗的过程中,岳母和钟阿姨始终待在车上,没有下来,也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直到我们上车,问起宝树有没有宠物医院,两个老太太一致认为,即使有宠物医院,过年期间也不会营业。 我则是怀疑当地宠物医院的医术。宝树是一个小城市,有宠物医院大概也不能拍X光片、进行外科手术。那条狗伤得很重,八成内脏已经破裂了,非得极为专业负责任的医院才能救治不可。此外我还想到,即使联系到了合格的宠物医院,这血淋淋的狗怎么运过去啊?我们的车后备厢是满的,后座上坐着二老,那狗少说也有二三十斤,且四肢僵直,抱上车得占多大一个地方?副驾所在的空间显然不够,放后座,就算可以委屈一下岳母,可钟阿姨是客,总不能让她俩抱着一只到处滴血随时可能咬人的狗吧?除非她们主动提出来,与那狗同舟共济。 盛敏的想法大概和我一样,所以半天没有开车,也可能是对那狗恋恋不舍(通过车窗,她一直在看单位门前的狗)。岳母和钟阿姨也不催促,只是一个劲在说,宝树的宠物医院如何不成气候,就晓得挣钱。 我的叙述似乎有一点因果倒置。我们把狗安置在单位门口在先,而考虑是否送宠物医院在后,但事实就是如此。很可能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情急之下、一瞬之间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了:送宠物医院会导致二老的不便和阻拦,影响到岳母和钟阿姨的友谊。而岳母孤身一人待在宝树,全靠这帮老朋友的陪伴、照应了。在她们看来,狗就是狗,又不是人,救狗她们不会反对,但如果是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去救,就没有那个必要了。给了那狗一件几乎是新的摇粒绒并拆了一只靠垫布套,她们什么都没有说,已经是对“年轻人”的极大理解了…… 就这样,我们的车继续停了十几分钟,然后启动了。再次上路时那枚夕阳已经没有了,落山了。进了宝树市区天完全黑下来。 把钟阿姨送到她家楼下,我们就随岳母回了岳母家。实际上,两家所在的楼是紧挨在一起的,一个四栋一个五栋。在钟阿姨家楼下,钟阿姨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吃晚饭,岳母谢绝了。“不能总是在你家吃。”她说。反过来,岳母又邀请钟阿姨去家里吃饭,对方说,“老李还在家呢。”岳母就说,“那就把老李叫过来一起。”“老李已经把饭做好了,微信催了我好几次,催命一样……”“那你请我们去你家吃也不是诚心的……”“多大的事情啊,过年菜有的是,不就是加几双筷子嘛。”两个老太太互相拉扯、揶揄了一番,谁也没跟谁回家。 这时盛敏停好了车,拿着手机和充电宝过来了,我们就跟着岳母去了隔壁的五栋,上楼回到岳母家。 当天晚上,吃的是火锅。饭后,陪岳母看了一会儿电视,我们就告辞出来回酒店了。每次过年回宝树,我们都是住酒店的。岳母家地方小,盛敏小时候睡的床早就拆了,岳母要让我们睡她的大床,自己睡沙发。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盛敏没法二十四小时和***待在一起,两人非得吵架不可。但每次我们动身回酒店,岳母都会说,“又去糟蹋钱,住店哪儿有在家好……” 不住家里住酒店,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理由就不解释了。 回到酒店房间,和来宝树的所有的晚上一样,我们也还是看电视。无甚可看,就躺在各自的床上(每次我们住的都是双人间)刷手机——电视机仍然开着。偶尔我们会交换一下信息,刺激的新闻或搞笑的视频。但到底放松下来了。酒店房间是我们(两个人)的地盘,身下的床垫则属于各自(一个人)的私人领地。 从开车离开那狗到现在,就没有人再提起狗的事。回宝树的路上没有人提,在岳母家吃火锅的时候也没有人提。现在,躺在床上玩手机,无论是我还是盛敏都没有提到那只狗。 实际上我一直在百度上搜索救助宠物的信息,以及宝树宠物医院的情况。网上信息虽多,可说法比较模糊。比如,宝树市虽有宠物医院,但能否做外科手术就语焉不详,过年期间营不营业就更不明确了。我查到了几个宠物救助电话,但没有一个是宝树市的。有一个宠物救助热线是昌西市的,宝树属于昌西,距昌西大约五十公里,我们遇见那狗的地点大概在宝树和昌西之间。于是我设想了一种可能,当时就拨打昌西的那个电话,然后坐等来自昌西方向的援救……可那狗受伤很重,似乎经不起搬动和颠簸。总之我查找这些信息,只是想证明当时我们的处置是正确的,没有毛病的。我不知道盛敏是不是也在干同样的事(搜索有关信息),整个晚上她都没怎么搭理我。 第二天,岳母的那帮老朋友请客,请我们。在酒店所在的大厦里的一家饭店。我们已经宴请过他们了,这算是回请。我们请岳母的老朋友们吃饭是晚餐,他们请我们定在中午,老一辈的人嘛,总觉得午餐更重要。昨天临走岳母一再叮嘱,“早点到,十一点一定要到。” 盛敏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她忙着洗脸、做面膜、化妆什么的,一面收拾一面对我说,“我没睡好,几乎一夜没睡,总想着那条狗。我们应该把它带回宝树的……”她终于又提狗了,我不免舒了一口气,赶紧将昨天查找到的信息摘要告诉她,中心意思就是我们的处理没有错,已经尽力了。盛敏拾掇完毕,我们出发去停车的地方,临出门盛敏带上了她垫在床上的那条银灰色线毯(从南京带来的,盛敏有洁癖,每次出门她都会带上一条床单或者毯子)。我问她拿毯子干什么?盛敏也不解释,就这么把线毯带到了车上。 她的意图其实我已明白了八九分,这毯子是用来包狗的,盛敏要回去救那条狗。这时离约定的午饭时间已经不到一小时。宝树虽然是一个小城市,但从酒店开到预定的餐馆也得二十分钟,况且途中要去接岳母。我将这一情况告知盛敏,她听而不闻,出了停车场就拐上了出城的方向。 盛敏边开车边说,“我要去救它,应该去救,不管有没有希望……我已经想好了。” 一路风驰电掣。 我说,“经过这一夜冻也冻死了……就算你救回来了,那怎么处理?总不能带回酒店吧?” “先喂它云南白药止血,后面的事再说。”盛敏的确已经想好了,云南白药显然也已经带在身上了。 我没有再继续劝说,其实心里也很好奇,想看看那条狗到底如何了,是不是还在那里,或许已经是条死狗了…… 半小时不到我们就到了,看见那家单位X状的电动栅栏门了。盛敏开到前面调头,将车停在昨天停车的地方。没有下车,我们就看见了那件摇粒绒外套,可狗不见了。外套和靠垫套子都在,唯独不见了那条狗,因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下车了。就这么隔着车窗看了又看,外套的上面是布套,布套下面却没有狗。布套和外套竟然没有分离,只是位置和昨天相比有所变化,被人挪到了更靠近大门的地方。而那单位大门像昨天一样,关得严严实实的,金属栅栏反射出一片刺眼的亮光。没有车辆出入,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包括河边草坡也不见一个人。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2期) 韩东,1961年生,写诗和小说,著有诗集、长篇小说、小说集、思想随笔集等五十部。代表作品《爸爸在天上看我》《奇迹》《悲伤或永生》《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我的柏拉图》《幽暗》《狼踪》《伪装》《爱情力学》《五万言》。获金凤凰奖章、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