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译,1999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生在读。有小说和评论见《北京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刊。
夏日已逝 曹 译 1 碧城刚上大学那年就雄心勃勃地想谈恋爱。那天她坐在综合楼里听社团的宣讲会,眼睛一转,瞥到了校足球队的招新二维码。几天过后,她和一众打扮精致的女生参加球队经理面试,并从橘色软皮背包里翻出一只圆形粉饼,小心蘸取、按压,直到惨黄的脸变得惨白。她看看四周,又把头发解开、放下,让发尾搭住露在外面的锁骨。那一会儿,所有女生手里的镜面都长出了淡淡的光弧,她们和光弧一起跃动,一个挨一个地走进教室。碧城的心几乎不动了,她为光弧底下的那些面孔感到窃喜,直到教室前有人喊她的名字。 结果如她所想。看到通过名单的一刹那,李碧城稍显模糊的计划开始捋出头绪。接下来的时间,一到晚上,蚊虫绕着操场的白灯幽幽旋转时,碧城就抓起矿泉水瓶跑去操场。她和另一个球队经理一起坐在操场旁刷着蓝色油漆的高台上,两腿并拢,膝盖同时朝一边倾斜。她穿一件红色雪纺连衣裙,凉风吹过,裙摆底部被风托成圆形。夜晚,男人们在球场上热火朝天,来回奔走,休息时挤坐在一边,碧城抱着胳膊走过去,痴迷于他们投来的目光。 出于球队经理的便宜,碧城很快加到她感兴趣男生的微信。男生叫卓瑞,长得不高,面色发棕,有西北人粗犷的底。但这底光亮亮的,抬头时细腻得反光,像抹了一层油。卓瑞大碧城一届,她和他打字时频繁用波浪线,客气喊他学长。那段时间碧城总在床上翻看他们少得可怜的聊天记录,以期寻找能继续开展的话题。为免忘记,她把话题记下,发给微信文件传输助手。一次她在图书馆收到卓瑞的临时消息,连忙回复,问卓瑞老家哪里。当时她正在听一首鼓点轻快的舞曲,噼里啪啦中,她的心跳、打字的速度都和鼓点一致了。意识到这点的碧城脸色烧红,继续问卓瑞老家是否有好玩的地方,她打算放假去看。这时她已经设想暑假要和卓瑞一起回家,一起坐火车,挤在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软布座位上,聊一整个下午的天。 卓瑞回得随意,但速度很快,多少给了碧城充足的信心。碧城想了想,又把话题引向电影。她问,你有喜欢的电影吗?卓瑞没有正面说,但给她介绍了一些新鲜的片名。她全没看过,只好回他有空就看。到这儿话题停了,碧城犹豫着,两条细指头搁在聊天框上头。良久,她回个表情包结束话题。 聊了一段时间,碧城逐渐意识到卓瑞是不好追的,他们之间存在着心理的不平等,他稳重,对她的出现见怪不怪,一般不主动找她。但她急切,对这段关系有所期待,经常半夜不睡胡思乱想。直到碧城半夜询问他过往恋爱的情况,他过一会儿回复,说自己谈过几个,但都没超过一个月。她欣喜地追问原因,卓瑞却不肯回了。第二天中午,像安慰她似的,卓瑞主动夸赞,说她常穿的红色裙子挺好看的。这让碧城一下把原本的不快抛在脑后,但同时更加紧张。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不知道该显得矜持还是大方。但是卓瑞接着说,你腰很细。碧城愣住,更不知道怎么回复了。但她从卓瑞的话里嗅出一股私密的气味,似乎这就是卓瑞的示爱,她于是一边压制上翘的嘴角,一边听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 心跳声越来越大,她问卓瑞,只有腰细?等了一会儿,卓瑞说,胸也不小。 那天中午的聊天像破开了碧城身上的某个口子,使她将要迎接新的天光。午后天气闷热,宿舍空调开着,蝉鸣声声入耳,拢起个无形的声场。碧城像一只绿头苍蝇在声场里乱撞,没过一会儿,汗水流过身体,洇湿了粉红色的棉布被罩。她直直躺在床上,头闷在被子中间,开始把身上的衣服慢慢褪下。她褪得精光,露出胯骨。她开始摸索自己的皮肤,那里并不光洁,脖子以下尤其触感粗糙,是长青春痘后留下的疤痕。但她依然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魅力所在,在想象中,她光裸的身体在全身镜中弯弯曲曲,如同静穆的雕塑。 卓瑞和碧城的聊天越来越露骨。她一边陪聊,一边在深夜埋头搜索,靠奇怪的关键词穿梭于网络中。刚开始几次她被从未见过的图像吓到退出界面,后来鼓足勇气再看,意外地发现自己腿间一片潮湿。那时“约炮”这样的词还没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只是靠着对恋爱的渴望,骗自己投入热烈、胆大的女性阵营,尽量口无遮拦地和卓瑞说话,哄他满意。卓瑞似乎是满意了。有一天他主动约碧城吃饭,吃完问碧城要不要一起散步。 碧城答应了。于是他们胳膊垂直,隔着不远的距离在街道散步。他们越走越沉默,后来走进一条避光的小道。这时卓瑞突然停下来,找了块突出的石砖,前后脚站了上去。碧城又惊又喜。卓瑞从高处面对碧城,目光朝下看着她,眼睛却晦暗不明。既没有迷恋,又不像球场上男人们那种审视的、令她既傲且羞的目光,他看她的脸皮如同在看阴天苍白无云的天空,眼神没有聚焦,并且立刻用双手掐住她的腰侧。他的手顺着碧城的脊骨往上,冰凉的指甲尖碰到她突出的柔软的肉。与此同时,他的嘴巴突然覆过来,两片唇微微张开,舌尖蜷缩得立起来。那天卓瑞穿着一件油绿色的T恤,碧城看到他嘴角拉起的涎水,和黑夜里的油绿交错成网,于是脚步虚浮,头一歪,朝卓瑞肩膀方向躲去。 卓瑞讪讪而归,从他离开的表情里碧城看出了责问,责问她的羞怯或者败兴。但她似乎不是十分难受,她也抬脚站上卓瑞站过的那块石砖,仰起脖子,发现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圆。四周寂静无人,头顶棕榈树的肥叶轻轻晃动,似乎正在喘息。她在其中回想卓瑞微合的眼睛,忽然狡黠地笑了。 2 球队朋友发来消息时,李碧城正在上课。电脑上图标不停地跳动,她的脸被教室投影照射得一红一白。朋友问她和卓瑞的关系,让碧城心凉了半截。她回他说只是普通朋友,同时内心羞愤,知道此先的大胆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朋友说球队男生聚餐,酒过酣足,开始讨论她的身材。他们吃过的空盘里菜叶散乱,油点从玻璃桌的一端散到另一端。一桌熟悉的男人脚搭着膝盖围成一圈,有几个咧开嘴角笑。不用朋友说,碧城也猜得到大笑的人分别是谁。他们议论着她的V领连衣裙,并指出她裙子过短,走起来时会看到里面内裤的颜色。在听他们说话的同时,卓瑞独自在一旁沉默,手里抓着一瓶刚刚喝空的淡黄色的啤酒瓶。等大家一圈说完,卓瑞才兴奋地说,他摸了她。他说她手感很好,随即周围一阵哄笑。 电脑上,朋友还在发着消息。教室里老师的声音掷地有声,李碧城却恍惚如在一片哄笑中。隔着屏幕,她似乎看到游走在一群男人中的李碧城。那是真正的李碧城吗?她回想起那条让她感到骄傲的红色连衣裙,忽然觉得她仿佛赤身裸体地路过操场,路过了一群穿油绿色T恤的男人。碧城脸色煞白地结束了和朋友的聊天,接着抱着肚子离开教室。她在楼外的卫生间待了好一会儿,脑袋空空,只是蹲着。直到下课铃响,她回教室收拾了书包,急忙跑回宿舍。宿舍里,她对床的舍友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其他舍友一个在卫生间,一个上课还没回来。她弓着背默默踩踏板上床,听到对床舍友为此动静翻了个身。 碧城把被子盖到脸上。被子底下黑暗潮湿,还有傍晚时分昏沉的余热,她在其中憋着气轻轻抖动,生怕哭腔泄露出来,吵到对床的舍友。她哭了很久,直到枕头上出现两块椭圆的湿渍。她的脑袋在两块湿渍中间辗转反复,终于睡过去,不久又因噩梦醒过来。 之后几天,碧城找了借口离开球队,换去了校报编辑部。编辑部办公室在学校主楼地下一层的走廊尽头,因此房间潮湿,其他楼层空调外挂的漏水经常淹没进入编辑部的路。不过编辑部工作清闲,成员大多是高年级的文科生,话少且有分寸,无聊时就钻在办公桌里面看书或者打牌。碧城偶尔去那里值班,借此躲避她熟悉的人和生活。 在这个过程中,碧城恢复了原先的活力,又享受起别人的目光来。异性的目光往往赤裸裸的,眼睛睁开,好像豆粉粘上了糖块,跟着碧城从这地到那地,然后轻飘飘地脱开。脱开后,碧城午夜想起,偶尔感到不安和紧张。不过同性的目光与此不同,当她们手握着手,抬头对视时,彼此会发现一张新鲜的面孔,那面孔时常更新,惹得人开口夸赞。夸赞叠加起来,就变成对自己外貌的美好想象。不过这夸赞很少发生在同类型的女人之间,每当碧城在路上遇到与她一样穿连衣裙的女人,只会远远看一眼,然后立刻低下头。她默默识别了同类,再绕开她们。 快放暑假的时候,编辑部组织了一场期末聚会,在办公室拼接起来的玻璃桌上进行。碧城从宿舍走去参加,抱着手机缓慢走着,身上散发着新喷的香水气味。她的左右两旁种满杧果树。杧果刚熟,肥厚的青色长条挂在树梢边。几颗小的熟成黄色,掉落,在地上留下黏腻的黄色圆痕。空气里于是传来腐烂的气味。碧城用手盖着鼻子,脚底灵活,把自己放在两排树的中间缝隙上。但正当她躲开一块被踩黑的杧果湿团时,卓瑞忽然出现在路的对面。他看见她,加快脚步往前走。碧城脸立刻垮了下来,低着头要躲开,但卓瑞毫不退却,脸上的两根眉毛朝中间弯曲,做诚恳的表情撞到碧城面前。碧城只好站住,抬头对上卓瑞的眼睛,其实她心里打鼓,生怕卓瑞在大街上动手动脚。 卓瑞没让她多等。他用骨节突出的手按住碧城的肩膀,一个劲儿道歉。他道歉的话含糊不清,不时重复“对不起”。听到是道歉,碧城心里的波澜平静下来,反而生出被损害后的孤傲来。她自以为厌恶地看了眼卓瑞,看见他两腮间新长的胡茬,好像雨后挤满地板的短松针。她说,你别道歉了,我根本不在意。说着她挣脱开卓瑞的手,就要往前走。她被卓瑞扯动的肩膀还有些疼,这让她还有些害怕,脚步也加快。 好在卓瑞并没有追上来。快走了一会儿,碧城转一个弯,看到两幢教学楼间的细窄小道。她侧身走进去,把腹背嵌入砖墙的中间,头往后枕。她眼睛被墙壁占据。墙壁枯灰,缝隙流出干瘪的石灰泥。她在其中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一个清洁阿姨拖着一把粗扫帚路过了。阿姨看她一眼,她才走出来。 碧城走进编辑部时,主编大白已经在收拾桌面。他把压满折痕的A4纸一张张团起来,扔进脚底的垃圾桶。碧城收拾好心情,也前去帮忙,他们埋头从柜底端出电磁炉,接上排插,又找来一个深口的不锈钢锅。 人差不多到齐了。已经毕业的黄一杨放下电子烟,腰陷落在椅子里。皮肤白皙的卢洋正在帮忙摆盘。她那年大四,长长的黑发从耳边垂下来,落在肩膀上,对人微笑时鼻尖轻轻地朝上抬。碧城发现,她手腕上套着一个玉镯,又绿又浑浊,衬得她气质温柔。后来有几个穿着休闲卫衣的小编辑进来,她们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去楼下取外卖。大白也坐下,他从身后拿出一瓶细脖子的伏特加。瓶子中间,深蓝色的锡纸标签反射办公室煞白的灯光。 人群的眼神都聚在酒上,黄一杨开口提议玩小姐牌。碧城觉得困惑,但她从游戏名字中发现了隐秘的趣味,强行要参与。黄一杨见有人响应,就指挥着大白去拿扑克牌,开始介绍小姐牌的玩法。小姐牌是酒桌游戏,抽到不同的数字做不同的游戏,只有抽到数字2时要扮演小姐。好在碧城没有抽到小姐牌,只是卢洋抽到了,人们兴致勃勃地看她扮演。卢洋娇俏,她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在桌面上,桌面也是玻璃,两相碰撞,发出尖脆的声响。她先说了“我是小姐”,说的时候假睫毛上下颤抖。不远处,不锈钢锅映出她银灰色的轮廓。她又声音婉转地说,大哥们要吃好喝好。众人笑起来,碧城也跟着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身在其中,碧城觉得笑是对卢洋莫大的赞美。 那晚大家都喝了酒,碧城也喝了一口,黄一杨用伏特加兑雪碧,递给她,说这样更好喝。后来碧城才知道,这样兑起来酒劲儿更大。她接过来,装出很会喝的样子仰脖饮尽。酒里细密的小气泡滚进喉咙,又从喉管下去。喝过酒的李碧城像发烧一样窝在椅子上,感到浑身燥热。她看到大白喝多了酒,已经开始满嘴胡言乱语。他直接坐在地板上,双手不时拍打大腿和桌面。但她隐约感到大白没有喝醉,只是在进行喝醉的扮演。 碧城烧得厉害,觉得融入了高年级,就问桌子对面的黄一杨和卢洋说,你们觉得,女生是不是该少和男生接触?卢洋侧过身来,问她为什么这么说。碧城说,有人说和男生多接触就是在钓凯子。碧城一边说一边低头摇手里的白色纸杯,纸杯上刻着一排意味不明的黑色字母。一阵沉默后,碧城看到黄一杨正了脸色。他抿了口酒,紧盯着碧城说,这是个概率论问题。好男人好比分子,只有找更多人扩大分母,才能增加成功概率。多找几个没问题。 碧城好像酒醒了一瞬。她有种被识破的窘迫,但同时觉得放松,似乎一团沉甸甸的气此前凝在心里,如今找到出口,终于开始泄漏。 …… (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