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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彭学明:爹(长篇小说 节选)

时间:2024-05-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彭学明 点击:

彭学明,男,1964年生,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主要代表作有《娘》《爹》《我的湘西》《人间正是艳阳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祖先歌舞》等。四十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读者》等转载,《跳舞的手》《白河》《鼓舞》《庄稼地里的老母亲》等七篇作品先后入选教育部初中、高中语文教材和大中专院校语文教材。先后获第十一届中国图书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二十届全国广播电视星光奖、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等国家大奖。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日、阿拉伯、哈萨克斯坦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发行。

《爹》赏读

彭学明

楔 子

爹,在我们湘西叫嗲(diā)。

我的记忆里,叫嗲和爹都是一样的,嗲和爹都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和虚无的概念。连个称谓都不是。因为我无人可叫,无处可喊。我是一个没爹没嗲的孩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虚幻得像空气的符号或虚无得像空气的概念,却在我生活中真实得若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压得我几十年透不过气来。他不在我的生活与生命中,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与生命。他不在我的人生与人世里,却一直都在影响着我的人生与人世。他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我网在他的世界里。我怎么飞都飞不过他的影子,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既是我生命中一块不死的骨,与肉连成一片,与髓融在一起,也是我生命中一根坚韧的筋,怎么割舍都根筋相连,无法割断。

几十年来,我与娘的战争,是看得见的战争。有看得见的战线,看得见的对手,和看得见的硝烟。而我与爹的战争,却是看不见的战争,在看不见的战线,有看不见的对手。我既像一只被打癫的狗,无所适从地疯狂想象爹的模样,寻找爹的气息,渴望爹的抚慰,又像一头蛮横无理的牛,倔强固执地埋怨爹,仇恨爹,抵抗爹。我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投入了一条看不见的隐蔽战线,与爹顽强地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隐蔽战争。我在一条看不见的战线里,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交锋了几十年,转战了几十年,不但连对手的模样都搞不清,还最终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对手抑或敌人。爹是一个站在制高点上的隐形将军,来无影去无踪,却实时掌握着主动权,招招出奇,招招制胜。而我是一个一心想过河的小卒,求胜心切,却又心绪不宁,方寸大乱,结果,只能乖乖地举手投降,接受事实——爹就是爹,儿就是儿,小石头永远打不了天。

我几十年顽强地对爹漠不关心、充耳不闻,是因为我尚未出生,爹就把我抛弃了。我恨爹。从牙根里恨。从骨子里恨。从骨髓里恨。我没喝过他一口水,也没喰过他一颗饭,也就是讲:他没养过我一天,他的一切和我都没有关系。

所以,每当娘或者他人在我面前提起爹,我就会极不耐烦地,甚至火冒三丈地制止,不准提。直到有一天,偶然在老家的一个叔叔家里看到彭氏家谱,我才对爹产生了浓厚兴趣,才极力想知道爹的故事。

在彭氏家谱里,爹只有寥寥几笔:彭家云,男,1916年生,1971年卒,湘西保靖县复兴镇熬溪村人,人称彭木匠。参加过淞沪会战、常德保卫战和雪峰山保卫战,当过土匪,又剿过土匪,并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是英雄、功臣,却被打为坏分子和特务。娶过两个女人,前妻杨莺莺,后妻吴桂英。生有三子一女,长子杨见好,次子彭学兵(小名四龙),三子彭学民,长女彭米香。

寥寥几笔记述,像几道令人晕眩的闪电,把我尘封多年的心,撕开了几道巨大的口子,有电火熊熊燃烧,雷霆隆隆滚动。土匪、坏分子、特务和英雄、功臣,这些敌对而矛盾的身份,是怎么混搭在我爹身上的?我爹怎么会是土匪?又怎么会是抗日英雄和志愿军战士?这抗日英雄和志愿军战士,又怎么折腾成了被批斗的坏分子?怎么会成了反动透顶的特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对这几种身份的想象和复制里。一会儿我爹是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一会儿我爹是冲锋陷阵视死如归的英雄战士,一会儿我爹是勤劳善良简朴敦厚的农村老汉,一会儿我爹是游手好闲好喰懒做的二流子和水老倌。

这些形象就像灵魂附体,时不时地闯进我的生活,把我的日子撕破、打乱。我无色无味的日子,变成了一卷电影胶片,把这些形象轮番上演。放映的是爹。主演的也是爹。而我,是那个迟到和缺席了几十年的观众。散场后还不肯离去的观众。

我走进爹的村子,听乡亲们讲述爹和父辈们的一生。

对爹的了解,是从五叔那里开始的。

我们湘西把叔叫满满、幺幺,或佬。佬,儿化音。是对叔最亲的称呼。把叔叫佬时,就表示是骨肉至亲。按照兄弟排行依次叫二佬、三佬、四佬。五叔当然就叫五佬了。

为了叙述的顺畅,我还是随大流把佬叫叔吧。

五叔叫彭文明,是爹的亲弟弟。四十多年前见五叔时,五叔还年富力强,是县电影院聘请的美工,这是他从县砖瓦厂下岗后找的第一份工作。这是一份让很多人羡慕的工作,衣食无忧,风雨无碍。用我们湘西人的话讲:肩不挑两斤,手不提四两,日不晒雨不淋。那时的五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画得一手好画,所以,县文化局把他从乡里请进城里,在县电影院做美工。每当有新片来时,五叔就会画一张大海报,然后提着糨糊瓶,贴在县电影院门口。想想看,一个县那么多人和人才,单单请了没有任何来头与背景的农民五叔去做美工,可见五叔当年是多么的风光和满足,也可见当年的用人是多么的不拘一格。

四十多年不见,五叔早已回农村耕田务农了。一个老农民怎么能占尽城里人的好处和风光?用五叔的话,是做牛的命,就得套上牛轭,回到田里土里。田里的泥、地里的土、风里的沙和山上的石,已经把五叔摧残成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本就矮小精瘦的五叔,变得更矮更小更瘦,像一颗剔了壳的核桃。八十多年的风雨和岁月,把五叔结成一颗风干的核桃,缩成一粒核桃仁了。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像晾干的核桃壳,而脸上磕磕绊绊的皱纹,像脱水的核桃肉,一点滋润的水分都没有。偌大一个寨子,五叔走到哪,都像一颗核桃抛到哪,矮矮的,小小的,还团团的,有棱有角,有模有样。

五叔张嘴述讲时,那两片年久失润而极度干裂的嘴唇,就像核桃挤破的模样,漏风,漏雨,漏碎屑。爹的一个个故事,像一片片细碎的核桃仁,从五叔干瘪的核桃唇里一点一点地漏出来。

五叔说,你婆婆爷爷本来生了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就五个活了下来。你婆婆爷爷米得文化,给我们取的名字好像还有文化。你爹大名叫彭文科,小名叫家云,后来你爹学了木匠,有的人叫他小木匠。你三叔叫彭文乾,四叔叫彭文坤,我叫彭文明,你嫲嫲叫彭灵芝。名字还好听吧?

我笑,还行。

五叔说,跟你比,那肯定文化差远了。我晓得,你恨你爹,我也不想叫你原谅你爹。你爹扩实对不住你和你娘。我们这个家务堂都对不住你和你娘。你莫恨你爹。你爹不是良心不好的人。是好人。是天下第一好的人。米有你爹,我也活不到现在,早都死了。我和你三叔、四叔,还有你嫲嫲,都是你爹养大的。

你小时候命苦,你爹小时候命更苦。你跟你爹,一个是根嫩苦瓜,一个是根老苦瓜。再怎么讲,你有个拼死拼活都要把你养大的娘,你比你爹命好得多。你爹十二岁时,你婆婆爷爷就在同年害病死了。那时候都穷,都是早死夜埋。两个土坑把你婆婆爷爷一埋,你爹我们兄弟姊妹就成了孤儿。你婆婆爷爷死的时候,我才两岁,都还不晓得话,你三叔八岁、四叔四岁,嫲嫲才六岁。

我问,你们哪门岁数相差那么大?

五叔笑,我也不晓得,你婆婆爷爷就这么生的。本来你婆婆爷爷一共生了我们五兄弟,你爹、你二叔、三叔、四叔和我。你二叔米捡起来,也就是米养活,生下来米得几天就死了。那样的年月,医疗技术是瞎子撞到米头子,孩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做爹娘的,根本主宰不了小孩的命运。风里生下来,雨里长不长,霜中活不活,完全看各人的命大命小。

你爹养我们,是用命在养。你想想,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要养四个比他还小的,不用命用什么?十二岁,虽不是狗屁不通的年纪,却是骨头还没长硬的年纪,各人的嘴巴都糊不了,还要糊另外四个嘴巴,哪门糊?只有用命。拼命。

你婆婆爷爷死后,寨上的亲戚也可怜了我们几天。送喰的,送穿的,洗衣的,补衣的,都有。亲巴亲,骨巴骨,再硬的心肠,都看不下几个小孩一夜间无依无靠,变成孤儿。可是,再好的肉煮烂了都得离骨,再好的亲戚也不会时刻想着我们、可怜我们,更可怜不了我们一辈子。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事,本来人家的日子就穷,哪还记得我们几个孤儿的穷日子?只有各人硬爬。

你爹个子也不高,跟你差不多。我们家都是小种鸡,米有大种鸡。但你爹是雄鸡,是天上飞的磨鹰。他像鸡和磨鹰一样到处找食,找到后,各人一口都舍不得喰,全部叼来喂我们。

你爹讨喰的第一门手艺是木匠。你爹米读过一天书,你爹聪明,看什么会什么,什么东西只要到他眼睛里一过,就像背书一样记住了。你爹要是像现在这样能考大学,肯定考到联合国去。你现在的聪明,还不及你爹一点眼屎角角。

我惊讶地问,我爹就那么聪明呀?

五叔说,当然。

五叔是一脸的庄严与自豪。

我说,那你先讲讲我爹哪门聪明?

五叔说,不急,书要一册册翻,饭要一口口喰。到后面自会讲到你爹哪门聪明的。还是先讲你爹哪门养大我们几兄弟的。

五叔说,你爹十二岁就跟人学木匠。在农村,有一门手艺,等于多了十双手脚。会种田的,靠力气喰饭;不会种田的,靠手艺喰饭。你爹就是靠手艺喰饭。人家学木匠学几年学不出师,天天只会刨刨花,你爹学几个月就学出师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你爹弹的墨线不用像人家瞄来瞄去瞄老半天,你爹是一弹一个直。你爹刨的板子比人家又平又光,做的榫头比人家又紧又牢,刷的油漆比人家又厚又亮,特别是你爹雕的那些窗花棂画,简直就是独门绝技。你爹雕的那些鱼鸟花草和人,比真的还真,比活的还活。我爱画画,就是受了你爹的影响和熏陶。熬溪好多家,都有你爹雕的画,你有时间可以一家一家看看。

那时候的手艺人不是做买卖和生意,就是混饭喰。木匠这门手艺更不好做生意和买卖。铁匠可以开铁匠铺坐地经营,弹匠可以开弹匠铺坐地经营,木匠和瓦匠一样,不可能开一个木匠铺和瓦匠铺来坐地经营。木匠和瓦匠都是要上人家屋里去做。东家盖屋了,请你去你才有事做。西家嫁女打嫁妆了,请你去你才有事做。米盖屋,米打嫁妆,就米有事做。而且米有什么报酬,都只是供饭喰,工完了,打发点钱米表示感谢。

正因为只供饭喰,米有报酬,湘西人在喰的问题上,对匠人是特别的好,生怕匠人喰不好讲主人不好客,也生怕匠人喰不好偷工减料,更怕匠人做手脚报复。所以,宁愿各人喰糠咽菜,也要每餐给匠人单来一点酒肉。

开始你爹也是在主人家喰饭,每次喰时,他都讲米有时间喰,让主人把饭菜装上大半篓子,带转屋喰。带转屋的目的,是给我们几兄弟姊妹喰。蛋和肉,他各人一口都米喰,连试都米试。

那时,只要你爹外出做木匠,我们几兄弟每天晚上都等过年一样等你爹转来。你爹一转来,我们就有好喰的了。你爹每次背着背篓转来时,总是先抱起我洗脸洗手,我跟着你三叔四叔玩了一整天,地上爬得满身灰尘。洗完了才从背篓里拿出大海碗,给我们每人装一小碗,坐在板凳上喂我。常常是,你爹左腿上坐的是你四叔,右腿上坐的是我,旁边站到喰的是你三叔。你四叔四五岁了,本来可以不要你爹抱着喂,看你爹抱着我喂饭慈爱的样子,你四叔就也撒娇,要坐在你爹腿上让你爹喂。你嫲嫲要给他喂,他也不要,只黏你爹。你爹一只腿上坐一个抱着我和你四叔喂饭的情景,现在我想起来都会哭。这个温馨和心酸的场景,不但我记得,跟我们一样大的熬溪人都记得。那分明不是一个哥哥,而是一个老子,一个各人都米有完全长大却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几兄弟姊妹的老子。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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