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要的是,用勇敢和独特的写作方式表达自我、诘问世界。《狐狸的手套》(崔君)着眼于两性之间闪烁不定的欲望,人性中的那点暧昧和不确定。人生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狐狸的手套 崔君 “你说,里面会有蛇吗?”蛇头洗了洗脸,盯着河边的水坝问我。 我们沿着林荫道走了半小时还没到地铁站。路两边的老杨树无人修剪,从根部生出许多枝条,细碎的阳光经过缝隙铺洒在地面。它们正处在一年中叶子最繁盛的时候。 “有啊,当然有,这种地方肯定有蛇。”我回答他,“不光有蛇,青蛙、刺猬、螃蟹、水蛭……都有的。” 河滩长满墨绿的薄荷,密密匝匝,蝴蝶贴着地面飞行,白色的居多。蛇头停止感叹真是个美好的傍晚,我看得出他已经有点厌烦。树干上茶褐色的蜥蜴保持往上爬的姿势,风把蝉声吹得到处都是。我采了一些薄荷,准备晚上做果汁装饰,或者栽进盆里养起来。野薄荷繁殖能力迅速,新长出的嫩叶可以炸来吃,酥脆清香。 路上没有别人,我们只碰到一个果农,问他附近是否有便利店可以买水。他从树上摘了几个桃子,又在井里汲了半桶冰凉的水清洗它们,最后只收了我们五块钱。一眼望去,云彩飘得飞快,山楂树林从远处的土坡下一直延伸到我们站立的小河边。河里青苔浓密,水流清凉,一群小鱼舒展地浮游在水中的树荫里。 蛇头让我帮他看人,他要去林子里小便。 我问他是不是后悔走这条小路了。 “我不会承认的。”他看着我笑了笑,并将尿液冲在草叶间一只七星瓢虫上。“就是太困了,特别想睡觉。”蛇头说。 从别墅出来的时候,蛇头不愿意打车,而是执意要走地图上标示的一条直线小路,观赏乡间风光,顺带消化胃里过多的食物。一开始他兴致勃勃地用一根芦苇抽打路边的狗尾草,里面的蚂蚱和别的小飞虫四散逃脱,这让他看上去分外开心。水泥没有覆盖的地方,野麦子开始长穗儿了。穿过一片芋头的阔叶,我们还看见两个荷塘。一路上蛇头不断问我问题,大都是有关植物分辨的。他对淡紫色的毛地黄很感兴趣,凑上去闻了闻,还拿出手机给它拍了一张照片。 一切正常。风轻云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老板虽然有钱,但还没到能买市区别墅那么有钱。世纪初他买下这套房子时,还算便宜。从这里开车到诊所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说实在的,”老板在案板上撒了一些面粉,将面团用刀分成六份,拿出其中一份,其余放进盆里,用浸湿的屉布盖上。他把面团揉了几下,切成小剂子。“真是不太愿意相信,你就要结婚了,我觉得你才刚来我这儿一样。女孩儿一旦结了婚……”他咬住一颗别人递过去的葡萄,不再往下说,转身取过擀面杖,双手完美配合,擀出的饺子皮中间凹陷,边缘向中心卷起,像一枚灯盏。 “他们是最好的证明了。”我等了一会儿,指着阳台上两个翻滚的男孩儿说,“我入职的时候他们还在欣姐的肚子里。”我本来是想提醒他记起一些事情,但他的表情证明那并没有奏效。老板向我指的两顶白色帐篷看过去,仿佛端详两颗刚做好的完美牙齿。 站在帐篷之间,能看见远处绿波浮动的玉米地,电线相交而后平行。田野里斑斑点点的白色小花和茂盛的树丛飒飒有声,夏季温凉的风把人吹得分外宽容。房子的客厅很大,摆着橄榄绿的皮沙发和木纹条桌,桌上搭着一条细长的云南印花桌布,生长茂盛的蕨类植物压在上面。厨房在客厅的一角,橱柜和墙纸颜色搭配正合适。别墅分两层,二楼是卧室和这个露天阳台。家庭影院在地下室,墙上用黑胶唱片装饰,走进去是一股清新的玫瑰香薰味道。这么看起来,他们的日子有滋有味。 欣姐一手扶着月白的瓷盆沿儿,一手搅拌加了啤酒的鲅鱼肉馅。我接过她的搅拌工作,她又去冰箱取了东西,往披萨上撒厚实的马苏里拉芝士。 我把饺子皮捏起来对着亮的地方观察。 “你在看什么?”欣姐问我。 “按照我妈的标准,你老公这个皮擀得薄厚均匀,相当有水平。”我说。 “那你包好看点,别辜负它。”欣姐说。她总在甜美地微笑着,毫不掩饰作为女主人的热情。客人找不到任何东西都可以问她,她会耐心精确地告诉他们,需要的物品放在哪里。 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房子弥漫在河水的喧腾中,篱笆上绕满葎草,附近农民家的绵羊光临了好几次。花园浇水器里漫开的水流到篱笆外面,那里的青草及时得到水的滋润,长势很好,毛毯般柔软,是它们吸引了那几只胖乎乎的绵羊。爬山虎顺着篱笆爬满整个侧墙,有几根垂在门廊里,随着轻微的风像珠帘一样来回摆动。院子里还有几棵水杉树,它们撒下大片的凉荫,树下是一丛丛繁茂的芍药。茶绿色的月季花开得正好,球果和黄叶被修剪后,掉在花池里枯萎了。蛇头和我的同事们围在那里看羊,讨论那种羊一个月大概能长几公斤,他们对厨房敬而远之。 双胞胎吵吵嚷嚷叫爸爸帮助他们。老板把电子琴通上电,插线上留下了几个白色的面粉指印。孩子们像模像样地站在琴旁边,要给陌生的成年人展示表演,但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他们只是想给别人看看他们的新玩具,还远远说不上演奏。 十二点一刻,人都到齐了。除了同事,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老板给我们展示每个房间,设计理念、家具搭配、颜色偏好,连卧室都带我们看了。地毯和窗帘里涌出一股私密的气味,避孕物品和孩子们的玩具被散在窗边的帆布筐里。墙上还挂着一幅打印装裱的B超照片,那是这个家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儿。”欣姐确切地告诉大家。双胞胎跟着客人,每到一个房间,两条狗都会率先把门拱开,站在那里等待小主人去摸它们的头。蛇头兴致勃勃地观赏精心布置的装饰,他问我最喜欢哪个房间,我说我最喜欢那两只拉布拉多。 在前廊的长条桌上,我们清光了七盘水饺,还有鸡翅、薯条、披萨,胡吃海塞一通。欣姐甚至为几位女士准备了防晒霜,两瓶小小的,和邦迪、驱蚊花露水一起放在竹编的小篮子里。笼子里的三只孔雀也被放出来。跟之前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不同,它们一点也不怕人,穿过男男女女的腿来回踱步,捡拾客人投喂的面包渣,瞅准机会还要啄一口客人手里的吃食。 “它们在这里跟鸡没什么两样了。”蛇头对我说。 筋纹玻璃杯被冰过的酸梅汤弄得不那么透明了,有人因为老板的手机壳图案开始讨论日式审美。“要是能把这个房子重装一遍,我肯定会选择这个调调。首先要换的就是这两扇门,移门肯定会让这里有更大的空间。整洁、秩序,这就是我想要的。”老板说。 大部分人都觉得不错,只有一位女士觉得满眼的日式风格会让她有点受不了。 “你需要的不是移门和榻榻米,你只需要去MUJI买双拖鞋就行了。真的。” 她是欣姐大学时的室友,说话语气是怀疑、不屑的,有点熟人之间的故意嘲弄,甚至让人怀疑她对由此而来的关注倍感欣慰。但随后她便暴露了她们之间的熟识程度,五年前她找老板拔过智齿,然后一起吃过一次烤鸭,之后就没再相见了。欣姐叫那位女士娜娜。她是个美人儿,身材匀称,穿了一件雾蓝的包臀短裙,针织的一字领上衣拉长了她高傲的锁骨。当欣姐抱歉地说她家里没有卫生棉条,而是给她一片卫生巾救急时,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亲爱的,没关系,那我克服一下”。其实,她本可以说声“谢谢”的,那片卫生巾看上去也是绵柔舒适的。 娜娜喜欢说“为什么”,本来该有答案的事物被她这么一问,也变得突兀起来。“你们家怎么会买这玩意儿?为什么?”她惊讶于老板家里竟然会买冰淇淋机。奶油旋出各种花纹的时候她捂住了自己鲜红的嘴巴。欣姐给了她一条围裙,以免她为大家制作冰淇淋的时候弄脏衣服。由于蛋筒都被双胞胎当成饼干吃了,橱柜里那些宽沿儿高脚杯派上了用场。娜娜喃喃自语地赞赏着那些玻璃杯,她从柜子里拿出它们时显得过于夸张小心,像在对待一群纯洁的兔子。随后,她坐在小方凳上为大家提供冰淇淋服务。 欣姐要了一杯草莓口味的,用金色的小勺子送进嘴里。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观察欣姐。她穿了一件绣枫叶的吊带长裙,酒窝把她的苹果脸点缀得温柔可人。她头发光滑有晕,肚子隆起,扶着腰小心翼翼在家里走动,双脚灵活地腾挪。轻盈、优雅、游刃有余,好像在享受怀孕带来的变化和麻烦,暖洋洋的笑容仿佛让她变成一只多毛动物。 “我想用那个靠垫,你能帮我一下吗?今早在后院晒着,大家来之前把它收到前院了,在核桃树那里。”她指着孔雀的笼子说,“我迈上去有些困难了,你能帮我拿过来吗?”我说可以,当然可以。 …… (选读完)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中篇佳作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