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每年《收获》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都呈现一幅别样的风景,风格多变,异彩纷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轻人的作品,他们用文字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也用文学在灵魂世界中高蹈,更重要的是,用勇敢和独特的写作方式表达自我、诘问世界。《男厨》(刘汀)写出了男人的尊严在日常生活中悄无声息地磨损,崩溃也是无声的惨烈。 男厨 刘汀 男厨的艺术家身份是从两方面来说的。 一是他本身是画家,画油画,参加过几次大型的全国展览,名气三寸高,不能说没有,也不好说有多大;二是男厨认为厨艺这件事,之所以有个“艺”字,不是技艺的“艺”,而是艺术的“艺”。其中差别,天上地下。当然了,学过一点美学史艺术史的男厨自然知道,古希腊古罗马那里,艺术和技艺之间相同又不同,根本还是不同,否则就不用亚里士多德老人家费劲来区分它们了。不过,男厨毕竟生活在当下,二十一世纪都过去五分之一的现代社会,这一点还是有必要专门强调一下的。 曾经,男厨的艺术家身份只有第一重含义,那时候,他不满三十岁,常住北京798一栋工业气息浓厚的房子里。男厨跟几个朋友合租了一个工作室,过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如不访友,便睡觉;天一黑,几个人相继醒来,轮番到那个两平米的卫生间洗漱,有人喷洒香水,有人不喷。然后,他们到艺术区里的酒吧喝酒,有时在一个酒吧,有时不在。男厨喝到微醺,在晦暗不明的灯光和一些目光迷离的女孩的刺激下,灵感如清晨走出酒吧时突然而至的阳光,瞬间把他笼罩了。男厨回到画室,疯狂地画几个小时。 在这几个小时的每一秒钟里,男厨都心无旁骛,沉溺于创作的快感之中,并且这快感里滋生着某种骄傲——妈的,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改写艺术史的作品。偶尔停下来,把半路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燃,或把喝光的啤酒罐捏得咯吱咯吱叫时,男厨心里会跟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塞尚、毕加索进行漫无边际的对话,关于刚才画下的那一笔浓重黑色,关于他把那枚苹果处理成如今形状的深刻考量,关于厨房作为现代社会空间隐喻的绝佳象征;并且,毫无例外地大师们都被男厨说服了。作为画家的男厨,最悲哀的时刻就在于彻底完成画作,签上名字的那一刻,既不能添加一笔也不能减少一笔,但是这种无法加减并非是画作真的完美了,而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力有不逮、江郎才尽。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沮丧地默默承认了无能为力——不是对眼前刚刚诞生的画作无能为力,而是即便让他重画一百次一千次,也只能画成这样,甚至还不如这一幅。 这时候,无论天光如何,他都必须再一次走进酒吧,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情,喝下全然相同的酒。不过,稍可安慰的是,经过三五次类似的迷狂和清醒,他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自己会表现出一种充满魅力的颓废感,那正是被圈外人所渴求和追逐的艺术气质,因此,他反而比其他时候更能吸引那些无处释放热情和幻想的女孩子。颓废本质上是信任,是对怜悯的召唤,是精神上的平面主义,没错,对绘画来说无论你画下几维事物,本质上仍然是二维空间的魔法,而爱情恰恰是第三维,朝阳一样从画面上升起来。 男厨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遇见妻子卡伦的。那时候,他刚刚完成自己的代表作组画《厨房》:这是四幅把写实和象征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作画时,他的快感持续了两个月之久,然后才是颓废,也因此,那颓废就尤其深入,弥漫周身,令人一望便被浸染。那天,画完《厨房》的最后一笔,他并未如往常一样洗澡、换便装,而是穿着工作服——背心和大裤衩、拖鞋就到了酒吧。 他要了一杯啤酒,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因为是周末的缘故,酒吧里满座了,正当他百无聊赖之际,一个高挑、优雅的女子过来拼桌。 后来,他们无数次谈论起第一次相识,男厨问卡伦,当时有好几张桌子都是一个人,可以拼桌,她为何选择了自己。卡伦的回答不尽相同:缘分,偶然,命运的选择。直到有一次,她给出了他最认可的答案——因为你看起来特别颓废,像一个心爱的玩具被莫名毁掉的孩子,惹人垂怜。男厨不知道,这句话来自卡伦偶然间看到的一本书,她终于用一句借来的话,终止了他执着的疑问。 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男厨的画家生涯在《厨房》之后开始走下坡路,但好在,他凭借这组画博得了一定的名声,至少在圈子内,他的名字偶尔会被提及,也仅此而已。 男厨后来想起,这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他之所以会画《厨房》,当然首先是他对这一空间有相当的了解。在798合租的四个人,竟然都较为擅长烹饪之术,男厨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除了吃外卖、下馆子,剩下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因此,四个画家轮番进入厨房,做出各自家乡的种种美食,然后在用一台机器的板面做成的钢铁餐桌上大快朵颐。有一天,四个人埋头吃各自的咖喱牛腩饭之后,男厨清理厨房、等待洗菜池污水从漏斗下渗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所置身之地不是厨房,而是一整个世界的缩影。男厨福至心灵,浑身轻微震颤,他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绘画内容。于是,他分别以三个朋友和自身为素材,创作了这组画。 现在,男厨正在厨房里摆弄一只鸡。他要做白斩鸡,操作流程早已烂熟于胸。鸡是中国四大名鸡之一广东清远鸡,最适合白斩。男厨对鸡的颜色有偏执,他仔细观察鸡的大小、皮的薄厚,好决定汆烫时的水温和时间,只有一切恰到好处,才能让那只鸡看起来金黄圆润,一刀切下去,鸡肉米白,但是断裂的鸡骨中嵌着一丝轻微发暗的血色。颜色之间构成足够的张力,但又不显得突兀。 今天,男厨必须大显身手,烹饪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饕餮大餐。卡伦说,这是咱们家今年最重要的一顿饭,比年夜饭重要百倍。那是因为,卡伦要请她的领导和同事并他们的家人吃一顿家宴,好巧不巧,其中一个同事的爱人还是儿子米豆的班主任老师,教英文。卡伦说,如今请人吃饭,家宴才是最高规格,去饭店显得过于官方,且诚意可疑。即便你点了满桌海参鲍鱼,上了拉菲茅台,也无非证明你舍得花钱而已。并且,这种奢靡和铺张有时候还会适得其反,引起赴宴者的抵触甚至厌恶。只有家宴才是高低适当的,哪怕只摆一些极简单的家常菜,人们也能在就餐期间借助食物达成某种心理上的亲近感:真正的共享,匮乏即餍足。 “你没看《锵锵三人行》吗?”卡伦说,“有一期就是讲家宴的。有个嘉宾说,家宴就是向客人展示家庭的秘密,把一个家庭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那是坦诚、信任和毫无保留。” 男厨其实不需要卡伦过多交代,对于浸淫厨艺多年的他而言,和食物有关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今天,他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家宴的食物部分,这一点,他自信满满,就像红色和黄色融合之后能调配出什么色一样手到擒来。 男厨曾默默给自己制定了不成文的规矩,家宴菜必须是双数,十道八道,再不济也要六道,今天显然是最高规格,十二道菜免不了。还要有海鲜有鸡有鱼有汤,荤素搭配,冷热均衡。都说众口难调,其实也没那么难,人对食物的追求是有一个最大公约数的,尤其是,你对来赴宴的人了解得越多,你就越能靠近这个最大公约数。比如,妻子的领导是湖南人,那必须有湘菜里的头牌小炒肉、剁椒鱼头;同事里两个陕西人、一个山西人,一道既可做菜又可做主食的面食自是不可少;海鲜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女士们对热量斤斤计较,吃海鲜便没有那么多心理负担。再者,他也深深认同网上看来的一个观点,吃海鲜有助于增进人们交流,因为不论吃螃蟹、虾、生蚝还是扇贝之类,食客都必须双手齐上,才能完整顺利地享受美食——放下手机,也就是放下那个外在的自我,彻底融入到餐桌的环境中。还有甜品,女士和孩子们的最爱,那是整场家宴的收束,既不可喧宾夺主,亦不能过于平常,恰如绘画的最后一笔。 如果说,对男厨而言这顿饭还有哪个环节稍有疑虑的话,那就是他暂时拿不准赴宴者会喝什么酒:白酒,红酒,香槟……他倒不是遵循刻板印象,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之类,而是他心里有一个搭配表,恰如其分的酒不仅能让自己的菜发挥最佳风味,更是家宴中的催化剂、黏合剂。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取最大公约数,男人大概率喝茅台(五粮液也暗中备下),女人们应该是干红或香槟,于是,每种酒的下酒配菜便渐次于脑海中生成。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是他在心中运算。他是不会跟卡伦去讨论的,这是作为男厨的骄傲。如果讨论,卡伦必定会给出自己的意见,甚至强烈的建议,那样他就会陷入两难境地:听从她的建议,很可能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打乱;不听从她的意见,又会导致她过后的埋怨:当初,我说做多宝鱼而不是石斑的,否则怎么会整条剩下?因此,男厨在厨房这块领地一向独断专行,他宁可得到负面的评价,也不会让自己的领土被侵占。好在大多数时候,男厨得到的都是预料中的惊喜:食客们不仅对食物的口味表现出惊叹,更对大厨猜中了他们的喜好而颇为感动。 …… 全文见《收获》2022年第4期
刘汀,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