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生活在江汉之滨的先民,对于鳜鱼的生活习性大都是熟知的。 我的老家汉川市白鹭垸村,地处汈汊湖畔,汉水之滨。多年以前,那里经常为洪涝灾害所困扰。为养家糊口,爷爷和父亲一辈子都是春夏耕种,秋冬渔猎。驾一叶扁舟出没于风波之中,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常年与风浪搏击,懂得生存不易,感恩自然馈赠,偶尔也会奢侈一下,在一年辛苦到头的时候,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怎么犒劳?就是在吃年夜饭时,煮一碗鲜美的鳜鱼汤。父亲说,那碗鳜鱼汤,在我们家年夜饭桌上,已经飘香了一百多年。 爷爷和父亲更喜欢把鳜鱼称为桂花鱼或季鱼。对于生长期超过两年、重量在两斤左右的极品野生鳜鱼,总是敬称为桂鱼婆婆,把桂鱼婆婆煮成的汤称作桂婆汤。大多数人都只听说过孟婆汤,怎么会有桂婆汤这么古怪的说法呢?想来应该有这些理由:从外形看,极品鳜鱼很像贵妇人高耸的发髻,桂鱼婆婆的称呼既彰显了珍贵,也应了那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老话;从现场看,大大小小的鳜鱼周围一般都会有其他鱼类“前呼后拥”,那情形,极像《红楼梦》里的贾母和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每次出场,身边总会有成群的丫环和仆从。最为奇特的是,参观任何一个鳜鱼繁殖基地,专家都会告诉来客,鳜鱼苗刚刚从鱼卵中孵化出来,一张嘴就会吃鱼。看到一个个用肉眼很难看清楚、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黑点一般的鳜鱼苗追逐、吞食那些更看不清楚的其他鱼苗,会让人由衷感慨自然造化的神奇;从味道看,极品鳜鱼肉质细嫩鲜美,老少皆宜,既好吃,还体现了一定的规格和档次。因而其名称桂,自是实至名归。 至于桂婆汤的制作,并不复杂:将鳜鱼剖开,除去鳞腮和内脏(鳜鱼花是不能丢弃的,需用竹签串起来,煮熟后敬献给桌子上最珍贵的人。在长江流域任何一家餐馆吃鳜鱼,如果没吃到鳜鱼花,这道菜不用买单,这是江湖上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将鳜鱼的两边用刀划开,洗净沥干,抹上少量精盐,腌制一会儿;把锅烧热后放油,油热后下鱼,用中火煎至两面呈现出金黄色后盛起来;用锅内剩油爆香生姜、大蒜、豆瓣、辣椒,加入料酒;把鱼重新下锅,加水淹没,根据各人口味加入豆腐、酸菜、蘑菇、萝卜等配菜,用小火炖煮:待鱼熟透后再适量加盐,加糖、米醋、胡椒、味精和葱花,调和五味后即可出锅食用。作为年夜饭中的压轴菜,桂婆汤是我们全家独特的味觉享受和难忘的温馨回忆。 桂婆汤既是美食,还是一味医治心口疼的良药。奶奶就曾经用这味偏方,治愈了幺婆的心口疼。幺婆患心疼病是有缘由的。百年以前的无政府时代,在我那山高皇帝远的老家,一切都是可以凭借拳头获得的,包括猪马牛羊、柴山湖水,甚至女人。幺婆就是在袁世凯称帝的那年冬天,被牛高马大、大字不识一筐、不知法治为何物的幺祖父,趁着月黑风高,从二十里外的集镇上抢回来的。那年新年前夕,幺婆名正言顺的男人,一个斯斯文文的“竹杆子”,假扮成走村串户的货郎,想把自己正儿八经的老婆反偷回去——可怜幺婆的小脚走不得远路,出村不远就被如狼似虎的幺祖父赶上。“竹杆子”被打得半死,从此没再敢在老家露面。幺婆从此平添了心口疼的毛病。作为长房长嫂,奶奶不忍心看着自己最小的妯娌日益憔悴,就专门做了一碗桂婆汤,让幺祖父亲手端给幺婆食用。这碗只有在大年三十的年饭桌上才会出现的稀罕物,治愈了幺婆的心疼病。从此以后,幺祖父和幺婆幸福平静地生活在一起,生养出一大群鳜鱼苗般的儿孙。看来桂婆汤不仅仅能治心疼病。 还是说鳜鱼,此物既能入馔入药,还能入诗入画。请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因为有了鳜鱼这个鲜活的标志物,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才如此脍炙人口,成为永远流传的经典。 珍贵之物往往命运多舛,据报道,被称为长江一绝的白鱀豚业已灭绝。还有过去在长江流域司空见惯的江豚、河豚、扬子鳄、中华鲟等,都已成为濒危物种。有一段时间,连同西塞山前的白鹭和桃花流水中的鳜鱼也在不断减少。再不进行有效保护,用不了多久,这些物种可能都会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名字和标本,让后人去想象。 好在现在有了《长江保护法》,使得长江大保护有法可依。让长江流域的野生动植物休养生息,实为顺应天时、泽被万物、造福后代的德政惠政、好事实事。可以想象,十年禁渔之后,再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底气肯定会更足。 为了顺应国家战略,现在我们家的年夜饭,已经把制作鳜鱼汤的原材料由野外捕捞的改为鱼池养殖的。新年之新,不正体现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吗?行为举止更加文明,人与自然更加和谐,才是新年应该展现出来的新气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