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这里,婚丧嫁娶,红喜事,白喜事,都是人生大事,举家会族,操劳好几天才搞得定。说结婚。去女方家抬嫁妆、“打折返”第一天,敲锣打鼓,唢呐呜哇,鞭炮砰啪,将新娘子接回来“拜堂”第二天,新婚小夫妻羞羞答答,牵牵扯扯,“回门”重返女方家做娇客第三天。说“打折返”。我们这里不兴收彩礼,生姑娘又不是捉猪娃换钱用,但订亲之后,四时八节,男方要大鱼大肉送节礼的,几年下来,女方“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回报就是精心地准备嫁妆系列。 寒冬腊月,霜雪间晴,鸡鸣狗叫,慈霭红晖,新女婿带着他的“陪亲”哥儿们,亲族十余人,拿着扁担麻绳的一群大男将,来赴中午“打折返”“抬嫁妆”的盛宴。宴席上“女婿伢”与“陪亲的”衣冠楚楚,“沐猴而冠”,被条帚“敲打”,被锅灰“抹黑”,提前狼狈地学伍子胥“出逃”,固然是难免,他们领来的亲友团,却要迤迤逦逦地将披红挂绿的嫁妆抬回去。嫁妆有丰有俭,心疼女儿“过不得”的人家,全房的家具铺盖,到锅碗瓢盆,甚至是杩桶与畚箕,色色齐整;大意一点的,粗具规模,也冇得关系,毕竟结婚只是一个开头,后面日子的好坏,靠的是小两口自己奔。无论丰俭,嫁妆队打头的,两个小伙横穿一根扁担缠定,吃劲抬着走,都会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朱红色的木桌子,上面再绑住两只衣箱,衣箱上是缎子面的铺盖,图案是龙凤呈祥、喜鹊登枝之类;扫尾的家伙,比如要是我当年作为小男将参加的话,是搬一个洗手脸盆架子,还是双手捧一只科幻感蛮强的杩桶(我的意思是它外形有一点像飞船的返回舱)?话说这个打头的朱红方桌,诸嫁妆系列的“灵魂”,就是此番我要写的“大桌子”。 何谓“大桌子”?我们不叫它“四方桌”,也不叫“八仙桌”,有沿桌(卧室里放油灯用),饭桌(摆在灶屋吃饭用),没有小桌、中桌,只有它,孤单单地叫大桌子,一颗印似的,四平八稳,堂堂正正,摆放在堂屋的中间靠里,写着“天地君亲师”神位的中堂条柜前头,给它配着四条长板凳,列在左边板壁下,讲究一点的人家,还会有四张靠背木椅,分别排在右边板壁下。大桌子长宽一米,高八十公分,三个部件:桌面是七八公分厚的木板,不是整块,由三小块拼成,因此有两条细缝;桌面下是四条牙板,讲究一点的会雕出纹饰,一般都是简单的方木衬子;桌面四角撑开牙板的,是四条腿,木腿立到离地几公分的时候,会稍稍弯出一点弧度,感觉好像也是长有踝骨似的。一张大桌子白崭崭打成,刷上漆,看起来不难,我们用芝麻秆搭积木,一会儿就可以仿造出一个模型。但实际上,因为用的是榫卯的结构,构件又少,要保证它稳稳当当用上几十年,一定得由一个俏皮木匠毫厘不失精心营造不可。至于使用的木头,楠木、檀木、花梨木之类,太贵,又重,我们穷人家,哪里听说过;泡桐、枫杨、杉木,太轻,不稳重;所以榆木、枣木、桑木、楝木,细密,称手,刚刚好。邻居们遇到红白喜事,来借大桌子,十来岁的半造子少年,进门打个招呼,就可以闪身钻到桌子下面,用肩背抵住桌面,伸着脖子,憋红脸,乌龟团鱼一般,翻过门槛,将桌子背走,并不需要挟泰山超北海的力气,多方便!对,家家都有大桌子,模样也大同小异,但就是这一点小异,已能够让它借出门,又还回家。就好像各家各户的鸡鸭,外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谁不认得自己养的芦花母鸡,自己养的麻鸭呢。新旧的不同,颜色的深浅,刮蹭的瘢痕,一张大桌子用几十年,朝夕与共,它一定是布满了幽灵般的踪迹,延异在屋瓦之下,足够让它成为一个“大他者”。 我们平常的一日三餐,都是用灶屋的饭桌,萝卜白菜、丝瓜瓠子、豆腐千张、咸鱼腊肉、鸡蛋鸭蛋,或粥或饭,或面或饼,一篮馒头,一家人“趁热吃”,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家里的规矩是不太同意端着碗去门前、巷子里吃,哪怕那里热闹,有一群边吃饭边谈天的人,一堆鸡几只狗绕来跳去。只有除夕的“年饭”与过元宵节的“月饭”,一年中两餐饭全家要上大桌子吃。日之暮矣,岁之暮矣,父母在厨屋里忙碌,两个人抹着围裙,在灶火熊熊的灶台前协作,炸的炸,炕的炕,煮的煮,炒的炒,姜的姜,蒜的蒜,糖的糖,醋的醋,胡椒味精,酱油生粉,做出来的红烧鲤鱼、红烧五花肉、煮豆腐底子、羊肉羹、鸡汤、木耳炒瘦肉丝、黄花菜、猪肝菠菜汤,总会有十来样,都不是平日我们能够随意吃到的,热气腾腾地盛在盘子、瓦罐与汤碗里,小心翼翼地捧到堂屋,高低错落,摆放在大桌子上。大桌子边放好四条长板凳,爷爷朝南坐上首,独占着一条,父亲母亲对着朝北,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坐在东西两厢,可惜奶奶去世早,她要是能坐在爷爷身边的话,我们还真有一点像四方会聚、八仙上桌的样子。既然是过年,又是在大桌子上吃饭,又动筷子又动调羹,长辈的要求,就会是细嚼慢咽,慢慢享用这一年中最丰盛的两餐饭。反正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春晚,也没有元宵晚会,没有网游,没有元宇宙,我们尽可以全神贯注地品尝着食物的厚味,看着爷爷与父亲用小酒盅滋滋喝谷酒,一杯接一杯,直到平时严肃的脸上,红扑扑地露出来欢颜。 其实在我们坐上大桌子吃饭之前,还会有一拨人抢先,就是我们家的“脑壳”们。我们本地,将祭祀祖宗称之为供“脑壳”,也许因为是用馒头、米团替代猪头、牛头在做“牺牲”,也许是祖宗们形已灭,神犹在,以“脑壳”象征其魂灵,我也考据不出个所以然。年饭、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撒入胡椒面的羊肉羹在铁锅里翻滚,这时候母亲继续在灶前忙碌,一边催促父亲解围裙,洗手,到堂屋里来“供脑壳”。整盘的红烧鲤鱼,五花肉片,豆腐底子,三五样肉菜,已置放到大桌子上,大桌子北侧摆出一条板凳,又在桌面的北沿放好五双筷子,五只小酒盅,五条调羹。父亲背对着条柜,站在大桌子的西北角,右手提着酒壶,将左手中的酒盅一一斟满,放回到桌面,抬起头一个人大声地向空中说话,请我家的“脑壳们”“回来”,用酒,吃饭,吃了酒饭,还要保佑田地里五谷丰登,老人无病无灾,小孩们能够顺利地长成。父亲一边说,一边依次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倒在地面上,然后重新将酒杯加满,语气又恭敬,又温和,好像“脑壳们”真的由空中纷纷而下,正襟危坐在板凳上,吃菜喝酒,抬头与父亲说话,父亲看得见,而我们在一边站着,即便是孩童们的“天眼”未闭,也看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次元里的事情。酒过三巡,父亲放下酒壶,来大桌子的南面,磕头、作揖,烧黄裱纸。黄裱纸堆积有一尺多厚,每一张纸上都有爷爷前几天用一把铁戳子敲打出来的印痕,黄裱纸烧成熊熊的火堆,向上飞旋着数十片黑蝴蝶一般的灰烬。烧完纸,父亲会推开门,去燃放缠在我家门前椿树与柳树间的鞭炮,鞭炮劈劈啪啪放完,才算是将来赴宴的“脑壳们”欢送回祖坟,轮到我们上桌吃饭。 实际上,父亲以“宗子”的身份进行的这一番祝祭,《礼记》里“春禘秋尝”,《诗经》中“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招魂》的“魂兮归来,反故居些”等等,就已经有记录了。我翻西东汉以来道士们打醮作斋的仪礼,除开他们禹步捏诀之类的科仪作法,程序上与父亲的“祝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初是爷爷来担任与“脑壳们”对谈的“话事人”的角色,后头几年才换成了父亲,爷爷帮他准备纸烛鞭炮,扫除灰烬,然后是与我们一起站在一边观看,提醒我们不要出声。那时候我心里暗想,说不定有一天会轮到我端着酒盅与“脑壳们”谈话,可是我在梅老师的语文课上,组词造句都不太利索,如何能像父亲这样,滔滔不绝讲出来一大篇又周全又亲热的话,让“脑壳们”欣然同意赐福给我们呢?我现在搬到城里的单元楼,免除了天地君亲师位、条柜与大桌子,也免除掉了年夜饭前即席的祷祝与发言,说不定祖坟中的“脑壳们”失落之余,也会有一点高兴:终于不用在寒冷的除夕夜上元夜,由皇天厚土之下,冲风冒雪,千里驰驱,撞州过县,被我们召唤与恳求,以温饱疾病、功名利禄、气运兴衰这些人间的琐事来打扰他们的修仙。 家里遇到大事,比如弟弟妹妹过周岁,我们兄弟姐妹过十岁,姐姐与妹妹的出阁等,都要在堂屋里办席过客,客人来得多,一张大桌子坐不下,就要向隔壁邻墙的邻居家里借,包括板凳、筷子、碗碟,伯妈婶娘们的劳力的互助。堂屋里可以摆下四张大桌子,像报纸的头版,分出来左一、右一、左二、右二共四个板块,四张桌子上的客人,以辈分、亲疏等原则区分出来的差异,也与四个版的次序相同。这时候,桌子上的两道木缝就显出来它们的重要性——桌子摆放的时候,木缝是平行于屋瓦下的檩条,而与条柜垂直(我显然平面几何已经入门了),面对条柜的话,大桌子左首无缝的一侧,分别是首席与第三席,与之对应的右首无缝的一侧,则是第二席与第四席,而大桌子的前后两侧,则分别是五、七、九与六、八、十共六席。所以实际上一张桌子四条板凳,要安排下十位客人,四张席的话,可坐下四十位客人。四十位客人可以随便坐吗?不能!特别是那几个首席与次席,你安排错了试试看?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老亲戚,抽着烟,你推我让地走进门,觉得自己的座次不对,马上就会脸色一沉,满面严霜,掉臂就走的家伙也不少。事关面子,没有小事,你要是安排错了梁山泊好汉们的座次,那是要血流成河的。谁来坐这个头版头条第一个字的“首席”呢?大舅!母亲的娘家人,依次二舅三舅……二舅妈三舅妈们,一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就会围坐在这张当年作为母亲的嫁妆由他们家抬出来的大桌子上。 一时间杯盘碗碟,水陆杂陈,馨香绕梁,热气腾腾,亲戚朋友们相聚一堂,声震屋瓦,男人忙着喝酒讲礼,女人忙着夹菜舀汤,小孩忙着狼吞虎咽,全村的猫狗都在桌子板凳下泥鳅般钻来拱去,承接猪羊牛鸡鱼的剩骨。直到堆叠成小山的红烧肉,盛放在搪瓷盆里,由客串跑堂们颤巍巍端出来,喜宴才会来到高潮——堂屋外面的空地上燃放起烟花与鞭炮,主人走上来,站在大桌子与板凳阵的人巷中间,对着首席代表大舅爷作揖谢客:“平子,今日让你花了钞,菜不好,酒要喝好!”平子是我舅舅的名字,他立马站起来,立在板壁前头,作揖回礼:“姐夫莫讲礼性!莫讲礼性!菜好,酒也冇得话说!”他脸红红的,看样子已经喝到了六七分醉。平子,不能再喝了,还要留三四分清醒给接下来的麻将一场。我们过周岁、十岁,父亲谢客,自然是春风满面,姐姐、妹妹出嫁,他其实有一点难过,等到爷爷去世的白喜事,他缠着孝子的白布出来,头发乱糟糟,眼含热泪,一脸悲戚,但说出来的话,也还是这么几句。 没错,大桌子在年饭、月饭、祭祖、宴客等大事之外,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做麻将桌。平子舅舅坐在我们家的大桌子上吃饭是首席,在上面打麻将也是“头部”第一名,他聪明,能干,酒喝到刚刚好,不过量,去茅司走路不摇晃,我妈就不会担心他输钱。麻将就是那时候传到我们乡下来的,因为还没有发明出专门的自动麻将机,大伙就因陋就简,吊着腿坐板凳,在大桌子上二五八将、吃碰嵌胡、七对清一色。我父亲也爱的,他们几个男将,申如、黑人、改倌、华堂、胜金,喜欢在村子南头,松清家门口枫杨与水杉的树阴里,聚在一起打麻将。盛夏的黄昏,他们光着膀子,将一百多张麻将牌在大桌子上推搓得哗哗作响,女人们摇着蒲扇在一边观摩学习,孩子们在一边赶羊捉迷藏,偶尔也过来关心一下家里的大人输钱没有。夕阳西下,绮霞满天,南风由扬花的稻田与结出绿果的棉花地里吹来。眼前这一番景象,与汪曾祺《受戒》里,荸荠庵的仁山、仁海、仁渡三个和尚与收鸭毛的、打兔子的正经人打麻将,也差不多,只是他们的八仙桌,更多的时候,是用来摆花果供佛的。 还有一个用途,是放电影。结婚生孩子这些喜事,吃吃饭,放放鞭炮,就过去了,如果是家里的孩子考上了中专与大学,那时候是一定要请镇里的放映员来放两场电影的。八月里,中午家里过完客,就抬一张大桌子出来,摆到村边的稻场上,然后挖两个坑,树起来两根杉木杆子,有了木杆子与大桌子,早上由金神庙集上传播开来的某某村要放电影的消息,变得真实可信,不会是让人搬着板凳白跑一趟的谣言。当晚稻场上就会坐满人,一如旁边池塘中满满当当的马齿苋、浮萍、青蛙与流萤。星月夜,穿T恤衫、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年轻放映员忙碌着,摆放在大桌子上的放映机向着杉木间挂出的银幕,投射出亿万簇微芒,以奇色丽影描绘出神秘莫测的故事,令我们沉浸在那个年代的乡场灵晕之中。我考上大学,搬我家的大桌子放过电影,我弟弟也是。当晚放的什么电影,我们都不太能记起来了。 我家里有两张大桌子,一张是父亲与母亲成亲时制的,还摆放在新居一楼的客厅里,父母由南宁回来,姐姐一家人,妹妹一家人,都会来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爷爷与奶奶结婚时制的一张,我读小学初中时,成了我的书桌,早晚在上面写作业。我爱调制各种靛汁、墨水,钢笔的质量也不咋地,所以常常靛墨染到手上、桌子上,寒夜里,在上面点柴油灯、煤油灯、白蜡烛,也常将灯油与烛液滴落桌面,到我能放电影的时候,它已经是斑斑点点,摇摇晃晃,就像我们家那头已经到了衰朽之年的水牛似的。父亲做新屋时想将它烧掉算了,我不同意,他让隔壁的保刚整修了一番,保刚是我远房的堂弟,一个俏皮木匠。 我将这张翻新的大桌子搬到三楼,有时候会上楼看书,在大桌子上铺纸写毛笔字,我的这一篇《大桌子传》,就是抱去笔记本电脑,在它上面敷衍出来的。之所以叫《大桌子传》,是因为我想起苏轼的那篇《方山子传》,我觉得那位躲在大别山光黄之间河东狮吼下的陈季常兄,他“方耸而高”的帽子的形制,就有点像我们家的大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