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第一场雪过后,我独自爬上毕勒古泰山顶,向四处瞭望。空旷的天空下,西日嘎丘陵草原无遮无拦地展现在我眼前。我不顾快被白光刺伤的眼睛,沉浸在无言的喜悦中不能自拔。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山在我视线里连成一片,没有距离感,唯有层次分明。十岁那年冬天,我懵懵懂懂地感受到,冬日的西日嘎具有丰富的色彩。蓝的天、白的雪、黑的土、黄的草融在一起,又各自清晰可辨。我无法抑制内心汹涌的情感,跑下山闯进牛棚,站到额吉面前说:“额吉,我看到了像画一样美的风景。”土墙上整齐地堆砌着冻硬的牛粪,额吉放下手中的铁叉,蹲下身亲吻我的额头,接着从手套里抽出热乎乎的手,轻揉着我的脸蛋说:“米尼呼(我的儿子),那就把你看到的画出来吧。”我兴奋地从另一侧没牛粪的墙翻进院子跑进屋子,拿出纸笔,伏在炕沿上画了起来。 阿爸下乡了。在乌兰浩特市读书的哥哥还没回来。姐姐在炕桌上认真地写着作业,她偶尔下炕往铁炉里添柴。我还没画完画,外面响起了哞哞声。觅食一天的十一头牛回来了。它们围着院子里的水槽站好,安静地等待着喝水。我和姐姐分工明确,她去灶房煮米饭,我去帮额吉饮牛。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我紧紧抓住洋井手柄,跳起来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往下压去。冰凉清澈的乌斯(水)有节奏地冲击着水槽。牛们一下子不安分了,伸长脖子争抢水槽。额吉拎来一桶用哈伦乌斯(热水)化开的答布斯太乌斯(盐水),挥舞木棍散开牛群,将答布斯太乌斯一波又一波地倒进水槽,接着让牛群有序地喝乌斯。我很快出了一身汗,心脏砰砰乱跳,身上的力气也逐渐减弱,却感觉不到累。等牛群喝饱,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井芯,小手伸进井筒,从正在慢慢下沉的乌斯中,将引水皮向上一拉,乌斯便呼啦一声跑回地底。我一屁股瘫坐在洋井下面。此时的天即将全黑。 那时的西日嘎村经常停电。等额吉圈好牛群,洗手做饭的时候,我跟着姐姐点蜡烛,摆桌子。窗外漆黑一片,屋子里烛光闪动。吃完饭,额吉检查了我和姐姐的作业,然后指导了一会儿我未完成的画。我添加了几栋房子,姐姐补充了几棵树。额吉说:“还要画出你的想法。”我想了想,把伸出村庄的土路拉长到了画纸边沿。额吉摸摸我的头,把画贴在墙上。屋子里暖暖的。我和姐姐躺在额吉两侧,跟着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额吉喃喃自语:“西伯利亚寒流就要来了。”我问:“什么是西伯利亚寒流啊?”额吉说:“特别厉害的冷空气。”我问:“厉害到什么程度呢?”额吉说:“能很快地把乌斯变成木斯(冰)。”我感到惴惴不安,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阵,便迷迷糊糊睡去。 从第二天开始,气温逐渐下降。几天后,流过村庄的一条季节性水流已经结成木斯。我和几个伙伴先在上面试探性地踩踏了一阵,发现没问题,就快活地滑起冰车。结成木斯的水流到村南后像打进炒锅的鸡蛋一样四处散开。小伙伴们想滑到更远的地方,而我惦记着树林里的一群麻雀,便与他们分开了。毕勒古泰山下的白杨林里,有一群过冬的麻雀。我经常在口袋里装些米粒偷偷喂它们。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树林里静悄悄的,麻雀们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把米粒撒在树下,拎着冰车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扑通一声,脚下的木斯突然裂开,我掉进了冰冷的乌斯。慌乱中我抓住一根树杈。可我没有力气拉自己上去。我惶恐不安,一时竟忘了呼救,直到耳边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才喊出了声。声音引来路过的一个牧人。他救了我,并把我送回了家。 额吉把我的衣服全部脱下来,给我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奇怪的是,我没有感觉到冷,反倒感觉热,而且热得越来越难受。额吉给我喝了一碗极苦的药汤,我便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我的身体仿佛进入了某种似真似幻的空间。在这个空间,我看到了流动的乌斯和凝固的木斯。我在惶恐中听到了额吉温柔的歌声。我睁开眼睛,看到额吉正在抚摸我的额头。我在热炕上躺了两天两夜,睡一阵醒一阵。第三天,我的身体恢复如初,又开始满院子奔跑,还用洋井压了一会儿乌斯。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我听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声。在我更小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用心地探究过冬日的冷风。它在窗外不停地咆哮着,怒吼着,像电视里看过的怪兽般发出呜呜声。我披着棉被下地,站到窗前,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外面除了可怕的黑暗,只剩下风声。 第二天早晨,额吉早早生了炉子,干牛粪在铁炉内烧得通红。可是屋子里明显比之前冷了。灶房里,呼出的气像烟雾似的明显。狂风压弯了白杨树的枝头。我担心那群麻雀,却又无力保护它们,便问额吉:“额吉,这样的天气,那些没有飞走的鸟儿会不会冻死呢?”额吉说:“不会的,只要它们留下了,肯定会有生存下来的本事。”牛棚里,十一头牛在角落里紧紧地挨在一起。额吉把一捆捆草料放到它们跟前,它们才开始动起来。额吉不敢把牛放出去,如果哪头牛受惊跑了,追回来是个极麻烦的事。但我们还要解决另一个麻烦的事,那就是饮牛。我和姐姐戴上厚厚的帽子和手套,用木棍抬着水桶,一桶一桶地往牛棚里送乌斯。这时的乌斯在水桶里摇晃着,黑沉沉的,看着就让我感到寒冷,比结成冰的木斯更加寒冷。 饮完牛,进到屋里,额吉煮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面,我和姐姐吃得额头冒出了汗。额吉随口问我:“洋井的饮水皮拿出来了吧?”我这才猛然想起,饮牛时想快点回到屋里,竟然忘了这事。额吉拎着一壶哈伦乌斯推门而出,我也快快跟上。额吉将哈伦乌斯倒入洋井,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压水,底下的水却怎么也上不来了。洋井里的水冻住了,即使浇再多的哈伦乌斯也无济于事。额吉试图用木柴烧一会儿洋井,但是看着正在呼号的西伯利亚的狂风,终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水缸里的乌斯已经所剩不多了,可是寒风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姐姐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我,我非常自责,无地自容。这本来是额吉交给我的任务,我不应该置于脑后。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了起来。这时,额吉温暖的手抱住了我。额吉说:“明天找人帮忙就好了。” 第二天风更大,天气更冷。午饭过后,水缸里的乌斯见底了。额吉不让我们出门,自己从院子后面的公用敞口水井里打来了一桶乌斯。但额吉回来的路上,手套不小心滑落,被风吹走了。额吉的手冻坏了,疼得直哆嗦。姐姐用哈伦乌斯泡上茄子秆,端到额吉跟前。额吉的手放入哈伦乌斯时,眼泪都出来了,但没有哭声。正在这时,院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阿爸载着哥哥回来了。他们是在长长的路上,顶着寒风来的。阿爸带回来了食物,哥哥给姐姐带回了一支钢笔,给我带回一盒拥有十二种颜色的水粉颜料。得知洋井被冻住后,阿爸拎着一大壶滚烫的哈伦乌斯出去,没用多长时间就弄好了洋井。阿爸说:“还是回来晚了,这西伯利亚寒流真是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啊。”哥哥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不用洋井,一定要跑到院后的水井打乌斯。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三五下就把一桶乌斯打上来了。他不仅把水缸盛满,还饮了牛。我在他后面跟着跑。而此时,我眼里的乌斯不再冰凉刺骨,也不再让我感到惶恐。相反,它让我感到温暖。 夜里,窗外狂风肆虐。我们一家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我用水彩颜料给自己的画涂上了颜色,蓝的天、白的雪、黑的土、黄的草……还有好几种颜色混合而成的,那五彩斑斓的乌斯。这是二十多年前西日嘎丘陵草原的冬季。十岁的我第一次因为乌斯而感动。人们常说,水是生命之源。而在西日嘎,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水的另一个名称“乌斯”,像生命本身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