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有着三角形基座手掌大小的石,赭红色。通体布满了被水流冲击后的黑色斑点,纵横交错的深纹路,像是一个老妪的面容,有一种沧桑、神秘和原始的力量。背部平整,没有多余的棱角。 在激流河,一个正午,我伸手,几乎将脚踏入水中,利用这几日每天清晨的拉伸功底,勉强将它抓住,强行拽出。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在这里待了多久,是否还要远行。一切的未知,在我的一念之中,改变了它的生命轨迹。 我决定将它带走。 我想,它的安身之所,一定是一个在心理与语法上可以接受理解的地方。 于是,沿着这条河,汇入额尔古纳河,一路北上。 一 这是一片森林。落叶松、白桦、樟子松……密密地生长,笔直的干似乎触摸到了天空。针叶一根一根,修长冷静。小雨来了,滴答中激活了树木的气息,我一棵树一棵树地询问,从一片森林走到另一片森林。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目光翻过九道山岭,将声音留在森林中、留在大山中。甚而俯下身子,亲切地与红豆坡的红豆交谈,红豆选择了莫日道嘎的森林,匍匐在落叶松的脚下。高高的落叶松替它遮挡着北方炽热的阳光,营造出南方的生长环境,它依然红润。据说:“红豆生南国,北国最相思。”它一定懂得石的想法。 在红豆坡的对面,是曹建设的领域。一个长着小胡子、身材高挑,更像是一个游客的护林人。在林中久了,他和林中的鸟成了朋友,有三只鸟与他形影不离。他在我的手里放了一把松子,让我将手掌抬高平伸,他像是站在自家房前呼唤回家吃饭的孩子。“小仔、小仔。”不超过三声,一只小鸟从林中飞了出来,看看曹建设,直接落在了我的手中,叼住一粒松子飞到落叶松的枝丫上或是吃上一粒再衔上一粒。另外两只鸟也陆续飞来,一副熟悉的样子,它们毛发干净、艳丽十足,最主要的是轻巧且富有灵性。不是曹建设的呼唤,我们根本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似乎连声音都听不到。 在落叶松的周围,我看到了石的堆积,但布满了苔藓,已无石的色泽,寻着树的脚步朝森林里延伸。阳光透过树的枝丫,斑驳着枝影,孤独中的寂静,让我凝神寻找着关于石的答案。 二 在敖鲁古雅,我换上了鄂温克女子的衣服——穿上修身束腰、白底上绣着彩色图案的大褂,在脖子后面系上了一个类似肚兜的却更为艳丽、与大褂一样长度的小衫。然后戴上两边垂挂着雪白绒球的抹额。此时,我成功骗到了林中的小松鼠,它们上下跳跃,向林中传达着“鄂温克女子”到来的信息。高大健硕的驯鹿却一眼识破了伪装,它们或卧或站或闲散地走路,眼神中没有熟悉与亲切。只是招呼我来到被燃着的一堆又一堆的苔藓旁,一缕缕的浓烟驱赶着来自林中的蚊虫和小咬。 第一次见驯鹿,就被它七叉犄角的角茸迷住了。满头的鹿茸花,长成了落叶松上苔草的样子。苔草像一只只金龟子,趴在落叶松的干上。尤其是树干上悬挂的未成年的松塔,完全是花朵的样子,在林中你的目光总是落在它们的身上。 驯鹿以苔草为食,你很难想象一个硕大的物种竟然吃着鲜花一样柔软的食物,却丝毫不影响它的骨骼与生长。据说,它们的祖先在西伯利亚的勒拿河冰面上驾着雪橇,朝中国的北方森林奔跑,定居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一片苔原山林里。这是一个天生爱寒冷的物种,尤其喜欢与雪花共舞。我静静地蹲下来,用手轻抚它的皮毛。想着穿过它去了解与它有关的一个族群。它们与他们世代延续着一种神秘的默契。林中不远处,遗留着鄂温克人生活过的场景。一个用树枝搭建的立体的圆锥形,外面用动物的皮毛或是白桦皮围裹的建筑,是鄂温克人的住宅——撮罗子。 在林中,我遇到了一个鄂温克族的小伙子。他穿着当下年轻人时兴的迷彩服,玩着手机游戏,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在这个200多人的族群中,如他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外面的世界吸引着年轻人的目光与脚步。他们纷纷走出森林,过起了与祖辈完全不同的生活。合影的时候,他高大的身影覆盖住了我,我似乎还能感觉到他体内的野性与奔跑的速度;似乎还能听到丛林中摩擦树叶的声响。他呼唤着“索格召”(鄂温克人称驯鹿为索格召),牵着它一起寻找人与鹿的食物。小伙子接过我手里的石,摩挲着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奶奶曾讲过石头的故事,他说:“我只能讲述驯鹿的故事。” 三 此时,深秋的眸含着冬的意向,显示出了早来的迫切。当皑皑白雪覆盖森林的时候,熟悉与不熟悉的事物,远远近近,知与未知,都会化作春天的流水,奔向额尔古纳河。时间的意义,可能就在于不会让同一件事儿,发生在同一个节点。 就像丽丽娅列巴坊的女主人,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奶奶是俄罗斯人、爷爷是山东人,爷爷奶奶在中国生活的一段经历。一口流利的东北话,保持着奶奶留下来的生活习惯,让她不同于当地的中国人,又不同于河对岸的俄罗斯人。如今,不同文化的显现是他们主要的谋生手段与技能。街头巷尾的木刻楞全部做着旅游生意,家家户户都有着一段相似的经历。 丽丽娅依然用列巴花(亦称啤酒花)发酵面粉,随着野生列巴花的减少,她开始掺杂家庭培育的列巴花。在她家长条的桌子上,我看到了两种花色的区别。野生的花颜色发紫,花朵更小一些。 从列巴坊出来,街上寂静,偶有的灯光在星光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远的哈乌尔河飘来流水的潮气,轻抚身上的汗水,说着久违的话语。 我的手里还拿着“黄老头”的书,一个每年都要在恩和住上4个月的男人,用20年的笔触记录了恩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手风琴中,拉着稔熟的曲子。生活的简单与淡然,在一个秋日传达给我们。他的发须已经陪伴了他4个月了,自然的生长反而别有韵味,他自嘲道——住在前面木刻楞里的浙江人一定在模仿我,因为我们说那个浙江人与他的相似。但他转而一笑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们遇见了黄老头说的那位浙江人。因为一个旅游的邂逅,他深深迷恋上了这个拥有森林、草原、湖泊的地方,为了每年一次的到来,他买下了一个百年老宅。因为时间充裕,他做了一回《瓦尔登湖》里的主人公,在老宅的旁边建了一处自己理想中的房子。果然浙江人与黄老头一样,花白的头发与胡须连接在一起,在院中不停地忙碌,时而是木工、时而是修理工、时而是画家书法家,时而是悠闲的品茶人……我不怀疑,而且深信,他们喜欢恩和的色彩与味道,他们和我聊入耳的声音、入眼的物象,但他们没有说起石头。 四 又一日,我来到了临江村。山坡上的麦浪到了秋收的季节,散发着金黄的饱满气息。血红的夕阳渐渐沉入额尔古纳河。这个村庄布满了马粪。马粪混杂着青草的味道,高头大马昂首行走在街道上。院落里盛开着鲜花,在木栅栏里释放着美丽,调整着村庄的颜色。 一朵云推开了一扇门,摄影家们努力定格着光与影。在渐暗的河水中,夜的烧烤继续着游客的热情。其中一人问:“这是哪里?”另一人回答:“内蒙古。”是啊,我们走了许久,都在这一片土地上。我看看手中的石,在想这块石一定也没有走远。 风渐渐地从森林中走出,没有了潮湿与蚊虫的侵扰,沿着草原的空旷吞噬着所有声音。曾经的呐喊与厮杀在这里成了寂静。满坡的牛羊、悠闲的马群,与日常的琐碎联结在一起,消耗着生命中奔跑的姿态与欢乐的情绪。一头牛,从躺卧在草地的形态,随着我的靠近,站立了起来,眼神直直地凝视着我。我进它退,最后以我追赶不上的速度,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如同,手中的这块石,我一直想着占有,按照自己的意愿为其估价。它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语言。其实任何语言在这里都是多余的。 五 在哈萨尔蒙古包的大帐中,一朵金色的流云飞过。我飞奔出去,在蒙古包的建筑群中搜寻着它的足迹。想起,在伊金霍洛的那个夜晚——天空的眷顾。我见到了天空的娇媚。阳光的金线游走在云层中,迸发出若干颜色。画家终其一生也画不出天空真正的样貌,现代的摄影技术又怎能留住天空的记忆。只有草原,才能激发出天空的灵性。站立在蒙古包前,天空之语一点点书写着色泽。没有喧嚣,只有静默。天空滴雨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泪珠。 一场暴雨恰到好处地来了。没及脚踝的雨水像是撒欢牧场的麦浪,挺立密实,不容置疑。我想爬上麦垛,却没有任何外援的帮助,除了麦子就是麦子,如同此时的雨水,除了奔跑我没有别的选择。一遍遍地湿透,又一遍遍地重复,我跑成了这块石在激流河中的状态。 还是要感谢风,又一次将我带到了草原。虽然我从鄂尔多斯草原走来,经过了一片草原又一片草原。这一次,在额尔古纳河的指引下,我来到了草原的最高处——乌兰山(乌兰蒙古语为红色之意)。极目望去,草原在山脊的引导下,延绵无际。绿是大地的底色,消融着花朵的色泽。白云将自己飘逸成羽毛的样子,丈量着绿的长和宽。站在风中,摘下头巾,任其打开毛发里的记忆,让自己成为一个聆听者——弯弯曲曲的额尔古纳河传来了战马的嘶鸣、人群的沸腾,依稀可以触摸到他们生活的痕迹,还有勇士们见到河水、草原的兴奋。 有草原的地方一定有一座敖包。当一块石紧挨着一块石,当一个祝福成为一个祝颂词,敖包就长在了一个见到敖包就恭敬祭拜的人的心中。 这是一路向北,我见到的第一个敖包。敖包上的经幡在风中和空气摩擦出巨大的声响,发出呼麦的声音。它在草原的高处。我用手触摸着敖包的躯体,绕着它走了三圈,将手中的石头放在了敖包之上。 敖包清风与我。此时,激流河中的石头与我“平分清风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