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位于祁连山深处的萨拉山不久,在公路一侧的山坡灌丛中,我发现了5只公马鹿,我立即停车,拎起相机上山。这时,它们也发现了我,就在抬头看我的那一刻,我抓住了那一瞬间,拍摄了一张野性十足的照片。 细看,觉得它们头上极具雄性气概的角非常美,那是一种久违了的野性美。这个角是属于它们的雄性特征,以此来赢得族群的尊重和雌性的青睐。其次,这也是它们捍卫自己的武器,角像分开的掌型,末端的分叉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让对手和企图靠近它们的人类望而生畏。也许千万年前的马鹿不是这个样子的,以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促进他们进化的驱动力无非是两个因素。一个是自然选择,也就是自然环境、生存需要等方面的因素。另一个就是配偶选择,或者说是审美选择,就是雌性马鹿的审美决定了它们进化的方向,或者是产生了进化动力。 一 如此看来,长得高大、雄壮、角长而分出好看的叉,是马鹿族群里美的标准。正是有了这样的审美标准,一代一代的马鹿向这个方向进化。到今天,进化出了接近马的身躯,粗壮的脖子,优美的身体线条,成了鹿科动物中最大的成员。 关键是它们的角看似庞大、沉重,但是身体和角之间的比例达到了最佳、最优美的比例,是典型的几何之美。这样的美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处处充斥着非自然物的城市中的人来说,确实充满了亲和力和吸引力。这样强壮健美的身体,在这样野生自然的环境里,显得那样的自由舒张和灵动。这里蕴含着一种比例的奥秘,审美的尺度,任何部位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除非在打斗中或者被掠食者伤害之外,它们的身体一直完美着,即使是到了生命衰老、形销魄散的时候,其形体都很难发生大的变化。因为,我觉得马鹿的形体之美,美在野生动物身上内在的自由和野性之美。 我认为恰到好处就是美。大自然也给了我们人类这种身体的曼妙,而且比马鹿更有优越的是,人具有身体之美的个体差异,不同民族之间,不同地域之间的人类形体或有不同的美。放眼街头帅哥靓女,有不同的美丽可赏。可是遗憾的是,人类的身体会变,衰老、生病、肥胖等因素会让人的身体陷入丑陋、残缺、衰退中,到最后不忍直视,而动物会将自己的这种形体美保持到死去。 二 我在用600毫米长焦镜头观察、拍摄它们的时候,被这种属于自然和野性的美征服了,不由地跟着它们爬上了半山坡。但它们始终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往前几步,它们也向前几步,然后停下来,关注着我的动静。 可我是贪婪的,我想在更近的距离上拍摄和观察它们,甚至妄想在很近的距离内跟它们互动。我看到,我和马鹿同一个方向是一道山梁,便计上心头,计划从山梁那边的山谷绕过去,顺着它们看不到的山谷出现在它们的前面或者上方。 在使用计谋方面,人类有着绝对的优越性。我为我的计划而兴奋,紧接着下撤几米,直到灌木挡住我,它们看不到我的时候,我开始压低身子,快步向山谷绕过去。可是,我穿行的这片灌木是一片锦鸡儿丛,里面充满了细长坚硬的刺,我的腿马上被刺破了好几处,火辣辣地疼。我快速地移动着,只是肺慢慢有点承受不住了,这里的海拔快接近4000米了,氧气稀薄,肺部的负担很重。我不得不停几次下来,用大口喘气来缓解肺部的压力,这时,我的心跳得就像被重重敲响的鼓。好不容易到达了预想的山梁,我开始放慢脚步,降低身体高度,来不及让自己的喘气均匀一些,就像一个偷猎者一样悄然接近马鹿。 当马鹿之前所在的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愕了——马鹿不见了! 我只好站起身,挠着头不知所措。按说,马鹿往前走,肯定会与我碰面。往后走,是一片一览无遗的开阔山坡,全在我的视野里。可它们就是不翼而飞了!我四处探看,就是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奇怪,它们是怎么消失的? 我只好将相机放在草地上,躺在地上,沮丧地大口喘着气,肺部缺氧的不适感慢慢在消失。也许,马鹿的美还是保持在照片里才是最好的。 随后,我坐在山头环视四周,开始欣赏风景。突然,我不由地笑了,马鹿居然在我身后远处的另外一个山梁上望着我。它们是怎么过去的?难道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阴谋,在我绕过山梁兴奋地实施迂回战术的时候,它们已经在包围圈外了。“愚蠢的人类”——我仿佛看到了它们的嘲讽。 我望尘莫及地眺望着它们。大概因为与我保持了一个友好的距离,马鹿们慢慢向远处踱去。 远处山峦连绵,无限旷远。越往远处看,发现山峦变成了一层层的水墨画,越远越淡,越淡越朦胧。有山水画的写意之美,也有天地的禅宗之意。仿佛爱默生的话:“在荒野之中,我发现了某种比在街道或村庄里看到的与我们更亲密无间、同根同源的东西。在宁静的风景中,尤其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人们观察到了大致像他的本性一样美的东西。”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跟着它们就这样在荒野中走下去,进入远离人类社会的荒野深处,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 但在马鹿的眼里,我是一个并不光彩也并不受欢迎的跟踪者。恐怕对于前面的这片荒野,我也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入侵者,带着浓浓的城市味道的闯入者,也许可能会受到很多未知的抵抗。 我站在山顶,吹着风,怅然地深思着。 我一直企图接近野生动物,一窥它们的世界,可是,为什么我见到的所有野生动物都在十分恐惧地与我保持着距离?我很羡慕那些藏区的原住民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场景。他们努力、谨慎地与野生动物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取得了野生动物的信任,相互间有近距离的接触。而我很期待与它们近距离的交流,迫切地想了解它们的世界。 三 想想人类在200多万年前起源的时候,地球上到处都是大型野生动物和猛兽,而人类相对瘦弱矮小。 再后来,人类仿佛偷窃了造物主的锦囊,学会了使用计谋,从此突然跃升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于是,人类聚集在一起,利用一些工具和策略捕猎,那些比自己大好几倍乃至几十倍的大型动物,纷纷倒在人类的计谋下。 久而久之,这种惧怕人类的行为被写入了所有野生动物的基因中,也被野生动物一代代传承了下来。 以至于到了今天,躲避人类成了所有野生动物的本能和祖先记忆。当然,刚刚出生的动物幼崽见到人类后,会往人类温暖的怀里拱,这样做的结果是要被其父母惩戒的。发现幼崽身上有被人类动过的气味后,动物就会马上弃窝搬家,甚至有的动物会把人类动过的幼崽遗弃掉。 欧美的一些自然文学家和科学家认为,人类和动物是有亲缘关系的。我在基层进行科普宣讲的时候,很多人都感觉不可思议,人和动物怎么可能有亲缘关系?人类明明是高级动物! 只是,五千万年前,乃至五亿年前呢? 地球形成已经有46亿年了。 从没有生命、没有氧气,到出现最初的生命胚胎,地球上的生物遵循着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化规律,无脊椎动物演化为脊椎动物,脊椎动物演化成更高级的种群,从鱼类、两栖类、爬行类、哺乳类到人类。 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与动物、植物都起源于一个最初的点,都存在亲缘关系。只是,凭借认知上的飞跃以及身体机能的提升,人类很快进化到了地球霸主的地位。动物和人类也由亲缘关系逐步走向了紧张甚至敌对。 尽管如今,人类逐渐有了保护大自然、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但是,想要修复和缓解与野生动物的关系,谈何容易?更何况,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保护野生动物队伍的时候,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还在觊觎野生动物,偷食野味,以穿戴野生动物的皮毛为耀。人和动物想要恢复亲缘关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四 著名生态摄影师鲍永清总是在很近的距离观察和拍摄野生动物,而且野生动物在他面前也毫无敌意,眼神里也没有警惕和防备。他的有些作品的拍摄距离近到让人意想不到,比如在8米的距离上拍摄雪豹。 问他,他戏言道:“动物认识我!”尽管玩笑,但道理却对。在穿着不变、不惊扰野生动物的前提下,反复出现的鲍永清,被动物们“确认过眼神”,确定没有敌意和伤害企图后,也就允许他待在它们的领地里,甚至有些动物无视他的存在,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经过。有一次,一只红耳鼠兔还爬到了他身上。甚至有一窝藏狐,每次他一出现,这一窝藏狐都显得兴高采烈,就像家里来了亲戚一样。 同样的,著名纪录片创作人张景元由于长时间跟踪拍摄黑颈鹤一家,得到了这一家的认可,多次出现意想不到的场景。比如,小黑颈鹤腿受伤了,会来到他们的拍摄帐篷前,歪着头张望,期待得到救助;跟踪它们到西藏林芝拍摄时,这一家跑到他们的帐篷跟前,高兴地嘎嘎叫。 这些事实证明,人类与动物亲缘关系的存在。其实,人类与动物从潜意识里就有一种亲近感。只是,蒙蔽这层亲缘关系的紧张形势存在久了,让人都忘记了曾经的那份亲近。 从这些年我从事的工作来看,人们见到野生动物时是兴奋的,有一种久违的激动和亲近感,当然,也不乏一看到野生动物就有想狩猎冲动的人。令人欣慰的是,在青藏高原,敬畏野生动物的原始思想依然还在流行。所以,我明白,想要得到野生动物的认可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需要花时间和精力慢慢去等待,需要放下居高临下的姿态,需要舍弃人类多少年来形成的某种优越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进化过程中,动植物进化出了很多优于人类的能力,像犬科动物几十倍于我们的嗅觉,猫科动物几十倍于人类的听觉,还有昆虫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光线和色彩等。但当人类没有了现代手段和科技,与野生动物一起在自然中求生存时,根本没有任何优越、资本和骄傲可谈。 人类需要站在动植物的角度去理解它们,不断探知动植物世界的深度与广度。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人类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核心物种,地球生态系统健不健康、稳不稳定,取决于我们人类。我们得对生态系统里的其他同伴给予关照,而不是深陷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中,对其他一切漠不关心。 只有真正了解了它们的世界,我们才能对正在艰难生活或者处在濒危边缘的一些物种给予有效的援手。当然,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警觉的是,我们做这些并不是优越的,高它们一等的。 也只有了解了它们的世界,再借由它们的视角反观人类,发现人类世界存在的各种问题,规避不必要的弯路,找到人类发展中遇到的危机的答案,这何尝不是以高等动物自居的人类的生存智慧。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萨拉山顶待了很久,将自己置身于荒野,不拍照,也不观察,就静静地思考,思考那些动物与人类的事情。 【作者简介:葛文荣,笔名平人。青海省祁连山自然保护协会会长、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著有生态纪实文学作品《守望三江源》《湟鱼》《探秘柴达木盆地》等,曾获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参与中国作家玉树抗震救灾采访团,合著有《玉树大营救》。生态文学作品获国家林草局组织的征文大赛三等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