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川西古镇柳江，建于南宋，古镇山环水绕，被五凤山、玉屏山环抱，杨村河、花溪河蜿蜒而过，云雾弥漫，细雨绵绵，小桥流水，渔舟徐徐，古树婆娑，土墙青瓦交相辉映，民俗风情传承至今。古镇一年中最热闹的就是过年，那是一天天期盼中的守望，是一声声爆竹声中的呼唤，是一圈圈年轮记忆里的新年红。

从腊月开始孩子们就伸长了脖子，数着日子迎候节日的到来。腊月二十三，灶王要上天。家家户户买好灶马画、杂糖、胡豆、花生，到晚上天黑祭灶神。最好的糖是麦芽熬饴糖，黄黄白白、甜甜蜜蜜。大人从屋里端出藏了好长时间的饴糖，一边往灶神的嘴上涂抹，一边念着：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门外的孩子们也跟着念：“灶王吃了沙胡豆、花生跑得快，灶王吃了喜喜沙，向玉帝说好话。”

那年表哥收到在外地的父亲寄来的巧克力，我们欢呼着：“外国糖也让灶王爷尝尝鲜！”表哥猫着腰闪进屋子，将一块黑黑的巧克力胡乱抹在灶神的嘴上。

我们在院里骑着竹竿、扫把，当马转圈，快马加鞭，送灶神快上天。母亲去厨房准备将祭灶的食品分给我们时，忽然尖叫起来：“灶王得罪，得罪！”原来，巧克力不知什么时候化了，黑乎乎地糊了灶王一脸，红脸灶王顿时变成了黑脸关公，母亲很着急，我们却哈哈笑成一团。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腊月二十五，做豆腐、接玉皇、赶乱岁；腊月二十六，杀年猪割年肉；腊月二十七，洗浴更衣“洗福禄”；腊月二十八，写春联贴年画；腊月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

大年三十，全家人满满地围坐在大圆桌前，桌子正中白玉般的大瓷盘中，盛着猪头，猪嘴微张，猪耳朵微趴，猪头上点缀着葱花、红椒丝……旁边众星捧月般地摆放着九大碗，红红绿绿、金黄油旺、热气腾腾。猪头是由当家妇女带众女守了一整夜烹制而成，菜名讨喜又响亮：洪福齐天，取自关汉卿的《西蜀梦》：“这南阳排叟村诸葛，辅佐着洪福齐天汉帝王。”世代传承，成为各家媳妇必做之菜。城里的媳妇若第一次回乡吃年夜饭，定会被猪头吓一跳，但当一块肥嘟嘟的猪头肉囫囵放入嘴里，顿觉鲜美无比。

初一头等大事是烧香，许愿保佑平安顺意。庙里的斋饭样式很多，鸡鸭鱼肉都有，但都是素豆腐做成。吃完饭我们还守着讨锅巴，和尚将两个铜钱厚的锅巴送给我们，一个个嚼得嘎嘣嘎嘣响。

大年十五前后，场镇里按习俗在古色古香的曾家园内举办春节堂会。曾家园为民国时期的建筑，几进几出的四合院，院内有不同样式的三座戏台，以前贵宾、女眷、佣工各看各的戏，如今几个戏台轮番唱戏、比戏。还没跨进院，老远就听到锣鼓阵阵。主戏台两旁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台前悬着重重叠帐，红金丝绒铺在台面，两只太平水缸上刻着“芝兰气味春当满，冰雪襟怔夏赤清”，红色的光影在水中熠熠波动。

主戏台以唱折子戏、大戏为主。戏台上灯火通明，花团锦簇，台上台下正在表演“飞台口”。只见戏台上一人忽从台口纵身飞下戏台，引得一片叫好声，待重回戏台时，用手、脚紧紧抓住台沿，一个惊险的“倒滚毛”翻上舞台，孩子们尖叫着，台上台下全是戏。

铛铛铛一阵响，戏帘掀开，黑脸大王一蹬腿上来唱道：独坐深山闷悠悠，两眼盯着帽儿头。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是——

他皱着眉头，左右环顾，还未唱出下一句，众人跟着帮腔：除非是——海椒拌白饭。

一个孩子从凳子上跳起来：就下——半碗饭。

铛、铛、铛，一阵锣鼓喧天打断娃娃的帮腔，第二个吹胡子瞪眼的花脸跨上台来唱道：开箱的豆腐打得烂，打不烂的——

“打不烂的铜豌豆”，又一个孩子站起来，双手握拳作打状，“打不烂的金饭碗”观众中响起五花八门的帮腔。

戏演到滑稽好笑处，梳着油光光发髻的婶婶姨婆们笑得东倒西歪，鬓乱髻歪，时髦烫发的美女，卷发像钢丝般上下弹动，娃娃笑得滚到母亲怀中，脚尖乱颤。

另一个院子里的锣鼓声也响起来，人们穿过两个小天井，走进第二个戏台，这曾是佣工的戏台，虽不如主戏台高大，却很接地气，戏台与观众融为一体，观众坐着、站着、围着，好不热闹。

台上穿红着绿的女人扭着腰身，旁边一个土布衣裤、缠戴白帽的男人，正拉扯地唱着：“幺嫂！”

“咱个？”女人的眉眼满脸飞。

“我！就是我。”

“你是你，我是我，羊子不跟狗搭伙。猪有猪名，狗有狗名。猫儿有个咪咪，提篼有个系系、瓦壶子有个嘴嘴、瓢咡有个把把……”女人用手指戳向男人的帽子，差点把帽子戳到台下，引起一阵笑声。

“幺妹儿幺妹儿，鲤鱼哥哥讨亲，何人来抬轿？”“我来抬！”台下汉子们高声帮腔。

“虾子公公抬嘛！”女人腰扭得更欢。

说的、唱的都是川西山野土话，众人听得过瘾。看到兴奋处，一老汉从条凳上跳起来，条凳另一头的人因失去平衡摔在地上，那人笑嘻嘻地爬起来，也不恼，拍拍一屁股灰继续看戏。

天黑了，一个黑脸大汉走上台来，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着松香粉末，将粉末撒向火头，一条条火龙直奔人而来，台上硝烟弥漫，烈火熊熊，台下掌声如雷，一股松树的清香蔓延开来。

火烧得正旺，台上的黑脸“刷”一声成了红脸，“刷”一声又变成了白脸，这川剧变脸，每变一张脸，台下就是一片惊呼！娃娃们兴奋地叫着，胆大的熊孩子跟着演员跑，想看清脸是怎么变出来的，扯着演员的衣角，想要拉扯出他衣袖里的乾坤，惹得演员生气了，回过头来，一张吓人的又红又白的脸变了出来，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除了唱堂会，场镇上还举办灯会，各村各户组织灯舞队巡游，跳起牛儿灯、堂灯。牛儿灯是川西民间农耕活动，牛儿纵跳、牧童吹笛，牧童骑着大汉扮成的青牛横吹竹笛，男人扶犁唱歌，村姑对歌抒情，使人眼前仿佛展开一幅画卷：春耕正当时，春色美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