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骑手和豆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诗歌植物学》《非常动物》《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精灵学简史》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星星》2015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201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第四届《钟山》文学奖(2019),昌耀诗歌奖(2022),屈原诗歌奖(2022),鲁迅文学奖(2022)。
《西红花协会》 第一次知道西红花和藏红花 没有区别中该有的区别, 很受打击;泄气就好像 一个人只是挖了小坑, 暴风雪就很生气,不再绕湖一周。 一直等到比天使还冷静, 从远方射出的一支弓箭, 才将新的情绪稳定在 思想的反面。西红花, 不必深入燕山,就很常见, 样子也很本土;说到藏红花, 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它的花瓣, 没有一刻不再散发着 传说的气息。人总该保留点 神秘的悬念,或出走的理由。 如此,它近乎真容之花; 仪式感早就被预订到 私人的偏见中,虔诚的步骤 必须包含一个人的忘我 是否神圣,以至于 没有映衬着雪山的温柔, 它就不可以被看见。
《云蒙山简史》 半山腰上,由于视线的缘故, 凸起的岩石 冷漠着自然的尴尬。 那些锋利的横纹棱,摸上去 很性感,却不适于回答 野人是否更道德。 后青春期,出于反省激进的灵魂, 我确实想过山中的石头 是比我们更可靠的替身; 眼前,这些石头再次验证着 我的想法。我猜它们 甚至模仿过凶猛的老虎, 或机敏的金钱豹, 但落日的方向已被固定, 所以,模仿并不成功。 但因此就向失败致敬,也不是 花岗岩的脾气。起雾很突然, 以至于感叹随时都在反弹 地形很断裂,但不得不承认: 崎岖有助于显圣, 陡峭里才有陡峭的运气。 从上面跳下,草木的阴影 像是以前从未关注过似的, 显得很友好;绝对可以肯定, 它们从未出卖过我们的秘密。 推迟了这么久,但我的情绪 丝毫不受影响;我第一次发现: 从本地的视角,一路看过去, 草木很凌乱,却也从未荒谬过一秒钟。
《躯壳学简史》 蜕变发生时,蝉领先我们。 很完整,包括透明的 无痛,以及暧昧的软硬适度; 包括轻盈到神秘的次数。
甚至就在那一刻,绿草也领先我们, 但我们并不知情。 甚至寂静也领先我们, 但出于羞耻,我们不会承认。
最尴尬的所有物, 和我们美丽的肌肤紧密相连; 可一旦内外之别将我们背叛在命运的无知中, 最先被抛弃的,也是它。
仅次于死亡的一个问题是, 你很可能从未安置过你的躯壳。 是啊。这里,安置究竟有何深意? 包括把它涂蓝,涂得葡萄都开始有点忌妒。
《贺兰山日记》 风很大,但仍有几株盛开的蜀葵 没有被吹倒;仍有葡萄的老藤 紫黑得犹如你的天赋 被人的运气误会过 不止一千年,直到雄伟的山脊 引用世界的屏风,将时间和石头的姻缘 横在过客和白尾海雕之间。
湿地的颜色和梦里的一样, 由银色负责兜底。 青头潜鸭的叫声则表明: 在附近,回声大全终于 遇到了对手;但还差了那么一点, 才使你的孤独只有很小一部分 可以兑现成贺兰山的缄默。
一旦卷入大地的苍凉, 巍峨和黄昏很容易被用旧; 而你的渺小,在它无处不在的山影里, 事实上,已经被用烂了。 如果有例外,除非你能把酒喝得 只剩下最后的清醒; 抑或把苍鹰喝到新的高度,再也无法下降。
甚至人的遥远,也已被用得很旧, 但并不妨碍它用起伏的轮廓 冷峻一个底色。分界线的骨感 最不需要回避。放眼望去, 它的雄浑在你的影子里 依然存有一个秘密, 足以经得起时间之灰的亲吻。
《夏日方法论简史》 办法是有的。把自我或阴影 各削去一层皮, 露出里面的绿色,或紫色; 但不涉及神圣的面具 有没有被破坏。
一旦不需要对号入座, 就悄悄沿蝴蝶的蓝色舞蹈, 加入阴影之歌 对世界的秘密的播放; 这样,绰号叫聋子的二流死神,也有了。
这样,即便世界 真的不以最好的你我为中心, 也不至于太尴尬; 来自芍药的目光,就挺好; 再加上来自绣球花的目光,就更完美了。
《以夏天的黄昏为例入门》 名义上,我带你去看 芦苇深处的黄昏。但事情 很快就变了样。刚转过几个小弯, 离天鹅湖还有一段距离, 热风就已被满枝的海棠果降温; 归巢的麻雀刚渗入序曲, 我就发现:按影子的比例, 我们的步伐更像是,我跟随你, 跟随你的被夕照放大了的童年, 去看并无明显时间标记的 世界的黄昏。不完全是夏日的黄昏, 不完全是自然的黄昏,不完全是 生活的距离已被处理好 才能充分面对的黄昏。 当我们拨开芦苇,谁如果提到蚊子 谁就输了;谁就不配拥有 那个纯粹的秘密。浑圆的太阳 正以地平线为尺子,将夺目的红云 汇集成只有你才看出来的 美丽的降落伞。当落脚点 反映在戴胜的惊飞中,以至于 最终确认为星星城堡后, 原始的黑暗仿佛已被看透, 轻颤的苇叶兀自稀释着古老的恐惧。
《降临之诗简史》 属于月亮将你金黄的眼神 放大了九倍的夜晚降临, 还能再精确点吗?属于黄菖蒲 只剩下蓝黑剪影的夜晚降临, 属于加快的心跳只剩下 你的手背的夜晚降临; 这个如果还不算的话,属于柳树 像怀孕的大象因而湖边 显得格外寂静的夜晚降临; 生命的氛围受困于人的迟钝, 常常会显得虚幻,但并未妨碍到 你自己就是那扇离你最近的门—— 一旦用于比较,时间之门, 生命之花,智慧之门, 新淬的刀光,立刻会显得就好像 属于流星雨已将新闻花絮 变成了无人区的夜晚已经降临, 降临在你尚未完全兑现的安静中。
《阿坝印象协会》 无风,所以不受飘浮的影响; 无异物,所以记忆不会忧郁原始不原始; 山谷的寂静只剩下很纯粹。
不涉及任何脱落,或剥离; 尤其不涉及有几样东西 会不会从世界的面具之神身上脱落下来。
你的疑惑是对的。 如此纯粹的寂静,一旦形成景象, 就不可能是脱落的产物。
它也无关我们的真相 必须经由可怕的剥离 才能获得一次赤裸的展现。
山谷的静寂对称你身体里的寂静。 作为一种交换,你献出你的 空虚,就好像它是你唯一的礼物。
《七月桥简史》 脱鞋,露出赤脚,每天经过两次。 早上,单向且顺风,偶有车铃惊悚; 在你身后,唯一不需要担心的, 出汗的曙光已将世界的靶心穿透。
晚上的那次,至少包括 两个匆忙的来回。交错的视野里, 鸳鸯才没工夫戏水呢; 那是错误的暗示,如同哀怨已不防腐。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弧度很完美,不亚于雷雨后 彩虹将你分身在两个世界:内心很陡峭, 但因为有对称,星空很平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