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月的晨光悄然升腾、漫涨,水一般拥覆鲁北大地。三两鸟雀声里,“鲁北首邑”惠民早早醒来,安静而儒雅,像捧了古卷的儒者。 屋宇、街道俨然洁净,散逸浓郁的北方气息,挟了这个季节玉米花的甜味,将我这南方人缓缓吞噬,沉入寻常难见的异乡风情里。行道树下或者花坛边,渐渐有了早行人,染一身翠色,步履从容,神色恬然,透着远古“心向白云闲”或者“草色人心相与闲”的禅味,似乎是齐国或鲁国穿越而来的雅士,绝无南方街市惯常所见的心急火燎。 早点铺最早醒来,却无半点喧腾,出出进进的食客,照例安闲、斯文。烟火气氤氲里,门窗飘出了阵阵幽香,又弥散于街巷间,是包子、稀饭、油条、煎包、胡辣汤、马蹄烧饼混合的味道,勾着我惯于米饭、米粉的肠胃。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后,遥望东南有天子气,“乃东巡以厌之”,途中过惠民,住了些日子,还将此地置为厌次县,属三十六郡之一的齐郡。抬头望望东南天空的云霞,我蓦然想,始皇帝大概也沉迷过这满城独特味道,暂时忘却“天子气”的焦虑吧? 披裹晨光,默然耸峙的古城墙依旧沉稳、冷峻,但少了刀剑与肃杀之气,像一位“铁衣著尽著僧衣”“独倚栏干看落晖”的大将。城墙与始皇帝无关,却也走过了渺远时空,建于赵匡胤开创的宋代,以三合土夯筑而成。曾经“周十二里,崇三仞有三尺,上阔丈余,基倍之,东南西北门四”,是鲁北固若金汤的屏障,护一城百姓安宁。岁月如流,干戈不绝,不太平的日子居多,后世不敢懈怠,屡屡予以加固。到了明朝,又打制青砖,严严实实里外包砌,城墙也便更稳若泰山了。不过,世事如棋,难以逆睹。时光淌入热兵器时代,城墙已失去了屏障功用,日渐损毁、坍塌。而今,仅存城东北角、西北角一隅和城东南角魁星阁,默默展露往昔的峥嵘与威严,也与城中幽深的武定府衙一道,给惠民平添一份古雅之气。 城墙下的护城河却历久弥新,毫无沧桑印痕。当年修城墙,曾“复浚濠潴,水深二丈,阔五丈。有飞桥,又修护城堤,延袤三十余里”。有了水,满城便灵动起来,犹如少女有双明眸善睐的眼。惠民人深谙于此,对护城河与护城堤珍爱异常,百般呵护,像别具巧思的雕琢大师,将其细心打造成闲暇时信步的公园。于是,昔日阻遏侵犯者攻城的“濠潴”,铺开了一幅颇具江南韵味的图画:水面清波荡漾,岸侧垂柳依依,草皮浓碧,鸟雀追逐碧树上下。众鸟欢愉声里,四下更显幽谧了。 令我讶异的是,黄河也格外宁静。晨雾若有若无,尚未散尽,一条大河横亘城南旷野间,宽阔、平展、温良,像慈眉善目的老者。它从雪域高原奔腾而下,浊浪翻滚,咆哮过,冲撞过,有如“力拔山兮气盖世”又怒火中烧的霸王项羽。我脑际曾镂刻了壶口瀑布倾泻百尺、惊天地震鬼神的怒吼,也慨叹过《黄河颂》“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的激昂旋律。不想淌入惠民,大河有了另一种风姿。或许,走过盛气盈身的壮年,即将跨入大海,消隐于茫茫无际,它收敛了每滴水都浸透的勇狠,归于淡泊、平和了。 堤坝簇新、结实,伴着大河,向远方逶迤延展。堤上挺立的两排高树,多为杨柳、老槐,枝干苍遒,像列队的大河卫士。堤外是成片绵延的庄稼,郁郁青青。玉米簇拥成青纱帐,披散花须,尤为精神。我刚在街巷闻到的淡淡玉米花香,大概由此而来吧?河面偶尔荡过一阵风,玉米叶便唰唰而响,我似乎听见了千门万户“仓廪实而知礼节”的笑声。 大河是惠民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无数漂泊万里、随河而下的泥沙,被大河留在了两岸,经亿万斯年的不屈不挠,构筑了惠民人脚下的土地。土地平旷而肥沃,似乎每颗尘泥,都能掐出一滴油来。尔后,大河又在惠民全境款款盘桓46公里,滋润每寸土地,像一家家登门、嘘寒问暖的祖母。惠民人也不负大河的宽厚、坚韧,累世勤耕细作,常种常新。再苦的日子,有了土地,便充盈无穷的希冀;再大的灾祸,总有不屈的大河激荡、慰藉。于是,便有了眼前生机漫溢的田野、村庄与街巷,也有了漫漶于天地间的宁静。 晨风缓缓拂面,裹来了河水的清味。沉吟时,我蓦地想起了惠民的另一条大河——兵家泰斗孙子。你攻我伐的春秋末年,孙子生于惠民闾巷间,成年后避乱于南方吴国。他渴求天下和平,还百姓以安宁,而最好也最迫不得已的办法,则是以战止战,用残酷的战争杀戮制止战争,创造全新的生活与生命。因此,他关门闭户,潜心探索兵法要旨。或许,因见惯家乡大河入海的广博,孙子有了宏大的家国视域与思考,笔下的地图与战阵也远超前人。最终,他以布衣之身,完成了兵法十三篇。 这是兵学的大江大河,堪为大智慧大谋略的结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这些兵家乃至普通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句子,阐述了奇正、虚实、强弱、众寡、饥饱、劳逸、彼己、主客的情状,以及山泽水陆之阵、战守攻围之法,微妙深密,变化无穷。孙子非纸上谈兵的赵括,又以实战检验自己学说的科学性。公元前512年的一天,经伍子胥举荐,吴王阖闾欣然起用他为将。孙子披上甲胄,统率吴军出征,势如破竹,捷报频频飞入吴宫:西破强楚,东败越国,北威齐晋。吴国曾是诸侯眼中不屑的偏安之国,因孙子而陡然强势崛起,威震天下,跻身春秋五霸之一。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后世名将戚继光的诗句,也是孙子的心声。他很快挂印归隐,飘然而去,像淌过惠民的大河,没了愤懑和杀气,唯有宽厚、仁慈与大爱。他的兵法则遗惠人间,被后世无数用兵者视为圣典,遵从如金玉,从而立于不败之地,其中也包括了戚继光。 以战止战,战之可也。惠民的后辈也承继了大河与孙子壮年的血性。1937年11月,日寇铁蹄横行华北大地后,转攻惠民,日夜杀戮,狠蛮如野兽。一时间,血流漂橹,哀鸿遍地。惠民人奋然而起,追随八路军斩杀倭寇。八路军也似乎钟情孙子家乡,指挥机关渤海区委与军区便设在惠民。“兵民乃胜利之本”,发展了孙子学说的军民,苦战八年,挺过漫漫长夜,最终战胜了日寇。而后,为了华夏大地和平,渤海区又派两支劲旅,分别出征:主力7师远征东北的白山黑水,后来发展为东北野战军6纵,亦即43军,风卷残云,直下天涯海角;其余队伍组建为华东野战军10纵,转战山东、中原,成为“排炮不动,必是10纵”的铁军。一个区诞生一往无前的两支雄师,或许借了孙子“兵家鼻祖”的灵气。惠民乃至全滨州的山山水水,都足以因之自豪。 战争,终归为了眼前的宁静。惠民人早已铸剑为犁,重新开始了雅致的慢生活。又一阵晨风缓缓而起,我放下思绪,向一间弥漫幽香的早点铺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