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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长江大桥走过

时间:2023-05-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刘影 点击:

前年三月,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同学来武汉出差。临走时联系我,要我做一回地导,带她来一次“武汉半日游”。

真的是老同学,——她高中时还做过我的同桌,我们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也真的是“半日游”——她下午的机票都已经订好,临走之前,见缝插针联系了我。

这让我犯了难。这位老同学毕业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后来又在纽约大学深造过,如今在深圳某大厂管理层任职。她的工作就是飞来飞去,经常要到世界各地去“开展工作”,国内各大城市她也几乎走遍。不夸张地说,她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像她,这种见过世面的牛人,要我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带着进行“武汉半日游”,这对我而言,无疑是挑战。

那天天公也不作美。我们一见面,便下起雨来,雨一直下,气氛不再融洽……这无形中又增加了挑战的难度。在武汉,雨天,半天时间,还有什么地方适合游览?

后来我们就近去了东湖樱园,去得很随意,有开盲盒的意思。偌大的樱园,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我们在斜风细雨中穿行。五重塔附近,日本园林式的湖塘、小岛、溪流、虹桥……几千株樱花在雨中同时盛开,花的海洋,让人迷失,叫人惆怅。微风过处,花枝摇曳,木塔水影微动,溪水中飘零的樱花,有一种“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诗意。

我们在花海中徘徊,不忍离去。开始还说说话,后来自觉噤声,彻底把自己交给这片花海。是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花瓣雨,少年时代的情绪涌上心头,此时沉默是最好的。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才走出这片花海,回去后,樱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后来,我写了一首歌:

你说冬天刚走夏天就要来/武汉的春天永远不在/你说长江第一桥享誉中外/可是可是武汉没有海

我说江城樱花什么时候开/武汉的春天就什么时候来/三月里蝴蝶飞回来/走吧我带你到武汉去看海

……

歌的名字叫《樱花海》。我的学生肖泽川是学音乐的,他很喜欢这首歌,专门给它谱了曲,并在QQ音乐上架。

那天从樱园回来,我思考过一个问题:每座城市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海”。这片“海”辽阔无比,海纳百川,能接纳所有的情绪;海浪一旦涌起,能回应所有的心声,让人心旌摇动。

我们那天只是恰好在樱花盛开的时候,无意中闯入这片海,被海浪裹挟,情绪一下子就进去了。

那么,在没有樱花的时候,武汉的“海”又在哪里呢?

对我而言,武汉的“海”只能是长江。确切点说,是武汉长江大桥下面的滚滚长江。

八年前的一天,家里遭遇一场变故。那天,我失魂落魄,徒步从积玉桥走到中华路码头,走到黄鹤楼,经过湖北剧院,折回走完长江大桥全程;然后继续走,一直走到琴台。再从汉阳桥头堡走回武昌桥头堡,来来回回,沿着长江大桥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那是我离长江最近的一次,也是长江凝视我最久的一次。

长江大桥两边栏杆上,写着、涂着、刻着各式各样的留言,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条,如:

一切平安。2014.12.17 妮子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与你们躲过雨的屋檐。”——LHH

“飘飘,我想你了。”——涛哥,2015年4月23日

“我不等你了!没有你,我一样活!”

白亚娟:

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程涛就决定了:今后,不管我的世界有多大,都是你的!我们一起拥有,一起创造奇迹……——程涛

……

这些心声,像极了民间诗人们的“题壁诗”:呐喊和倾诉,承诺和退缩,不甘和认命,希望和绝望……如同江风在耳边呼啸,一路看得我惊心动魄。

滔滔江水,滚滚红尘。面对长江,我们总有一种原始的冲动,想要寻找什么,想要表达什么。一个从长江大桥上走过的人,不会想到对长江隐瞒什么,克制什么,唯有诚实和坦白。

那天我忽地明白古代诗人们在此的感受了。为什么李白登上黄鹤楼会写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为什么崔颢登上黄鹤楼会写下“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为什么黄鹤楼久负盛名,被称为“天下江山第一楼”?

当年的黄鹤楼,是和长江紧密相连的;长江是黄鹤楼的魂,黄鹤楼只有临靠长江才能生出双翅。当年的黄鹤楼,其实就在今天的武汉长江大桥上。诗人们登上当时的黄鹤楼,相当于今天走了一遍长江大桥。你在长江大桥上酝酿的所有情绪,感受到的所有长江的壮阔与雄浑,在当时的黄鹤楼上都能听到回声。

不同的是,你在长江大桥上写出的可能是“飘飘,我想你了”,到了诗人笔下,就变成“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或者变成“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长江大桥(黄鹤楼)赋予你的情绪依旧是饱满的,只是你没有诗人表达得那么圆满。

想起一则关于长江大桥和诗人的往事。

1957年9月26日,武汉长江大桥试通车的第二天,《长江日报》在《江花》副刊上转载了郭沫若的诗——《长江大桥》(原作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事也凑巧,就在27日,郭沫若以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身份,陪同印度副总统拉达克里南博士,乘专机从杭州来到武汉参观长江大桥。当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郭沫若陪同客人从武昌桥头堡走到汉阳桥头堡。走了一趟真正的长江大桥,郭沫若开始对自己的《长江大桥》不满意了。当天下午,郭沫若重新改写了《长江大桥》一诗,并交给报社。9月30日,《长江日报》第三版上加“编者按”发表了这首修改后的长诗,第一段如下:

一条铁带拴上了长江的腰,在今天竟提前两年完成了/有位诗人把它比成洞箫,我觉得比得过于纤巧/一般人又爱把它比成长虹,我觉得也一样不见佳妙/

长虹是个半圆的弧形,旧式的拱桥倒还勉强相肖,但这,却是坦坦荡荡的一条/长虹是彩色层层,瞬息消逝,但这,是钢骨结构,永远坚牢/我现在又把它比成腰带,这可好吗?不,也不太好/那么,就让我不加修饰地说吧:它是难可比拟的,不要枉费心机/它就是,它就是,武汉长江大桥!

每个诗人,走过武汉长江大桥,如同古代的诗人登上黄鹤楼,面对滔滔江水,心中的诗情总会不由自主地萌发,总想写点什么出来。但每个诗人,登上了黄鹤楼,就会和崔颢他们相遇,在感受长江的大美与壮阔时,也会感到沮丧和不安,看到自己的渺小与不堪。正如郭沫若所说,“就让我不加修饰地说吧:它是难可比拟的,不要枉费心机”。

光绪十年(1884年)的那场大火,彻底烧毁了黄鹤楼,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1957年,武汉长江大桥竣工,大桥从黄鹄矶过江,正好穿过古黄鹤楼遗址。从此古黄鹤楼和武汉长江大桥融为一体:你今天站在长江大桥上看到的浩浩长江,就是当年李白、崔颢站在黄鹤楼上看到的滔滔流水。

至于今天的黄鹤楼,那是1985年异地重建的,和历史上黄鹤楼旧址有一段距离。虽然飞檐凌空,楼台壮阔,气势依旧,但和长江相隔甚远。登上此楼俯瞰,长江宛如一条小河,巨龙变长虫,再难勃发出盎然的诗意。

去年,在写完《樱花海》后不久,我又走了一遍长江大桥。我从武汉关坐轮渡到中华路码头,由临江大道步行至汉阳门,然后上桥,把当年的路线重温了一遍。大桥巍巍,江水依旧,只是大桥两边栏杆上的留言已被铲除一空,民间诗人们的“题壁诗”不复得见。这时的我早已走出了当年的困境,对长江充满了感激。抚摸着光溜溜的栏杆,想起那次从长江大桥走过的心情,感慨万千:

那一天,我从长江大桥走过,长江的流水洗涤了我,我听到了长江的回声。

那一天,我想通了很多事。我沿着长江大桥来来回回地走,实际上,是乘着黄鹤在黄鹤楼旧址上空盘旋。

在长江的上空,我听到远远传来的汽笛声,宛若黄鹤的清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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