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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怀一门手艺

时间:2023-05-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蒋子龙 点击:

在一些文学对话的场合,我多次被问道:“你是愿意当厂长,还是当作家?”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当厂长。”紧接着会再问:“为什么?”我说:“喜欢机器,喜欢‘手艺道’,喜欢物质创造的过程。”接着,又引出下一问:“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当厂长?”我只有苦笑了:当初写作,可以自己选择;而厂长,却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细心人私下会详细追问什么是“手艺道”?这是老技术工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对徒弟重复最多的教导就是“要讲‘手艺道’”,最严厉的批评是“不讲‘手艺道’”。

“手艺道”是手艺人的信仰与必须遵循的规则,包括掌握一门手艺的快乐,也就是劳动的快乐,即“志于道而游于艺”。说来甚奇,是人生的阴差阳错,抑或是命运的鬼使神差,我在被“监督劳动”的岁月里,居然喜欢上了手艺,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

初到车间,真正的尴尬是技术上不摸门,除去个别人对我侧目,普通工人并不歧视我。毕竟,我跟任何一位群众之间,都没有个人恩怨。

车间里的工人们,特别熟悉的年长者,总称我“子龙”,年轻的则喊“蒋师傅”。特别是“一吨蒸汽锤生产组”的组长和工人们,完全不对我特殊看待。当年,躲在生产第一线,精神上反而相对轻松。俗话说,隔行不隔理,毕竟我是从水压机车间参军的,加上我铁了心要掌握这门技术以安身立命,两年后,我在“一吨锤”就能独当一面了。当人们因技术拿得起来而受到工人的尊重时,那种欣慰和鼓舞是难以形容的。的确难以想象,自己在特殊时期,反而体味到了劳动的意义与快乐。

依旧清楚记得,那时锻打一个82公斤的方套,一块25×30厘米的方钢,正中间要冲出一个15厘米的圆孔,孔不能偏,不能斜,四个边的厚度一丝不能差,工艺要求极严格。一人锻打一个,用钳子夹着方套在砧子上翻飞旋转,每一个飞快的瞬间,必须让锤头砸在该砸的地方,稍偏一点,82公斤的钢坯就会如导弹般飞出去,砸到哪儿哪儿毁,伤了人就属于“大事故”。

打造这样一个外方内圆的锻件,还必须用“四火”完成。所谓“四火”,就是从炉膛里掏出烧红的钢坯,锻打到钢坯发黑变硬,放进炉内再加热,回炉烧一次,算“一火”。烧得次数多,钢料损耗也多,锻件就报废了。

在我前面的几位师傅,最高的是六级工,最低的三级工,由于多年没有涨工资,他们的实际技术级别应该更高。当时正值隆冬,人们都光身穿着帆布工作服,“四火”下来,上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当然,活儿干得非常漂亮,跟工艺要求分毫不差。那种纯粹的、全身心的巨大快乐,令人终生难忘。

组长用卡钳量完我的锻件尺寸以后,随即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你还真是铁了心要干这一行!”我说,命中注定只能当工人,不会再离开车间了。随后,他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都不会忘的话:“你脑子好使,将来如果还有评级,你会成为大工匠。”

这句话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信心,自己没有别的希望,将来反正都要当工人,卖力气也要卖得漂亮。其实,当我技术上过关以后,每天走进车间精神都是愉悦的。先到锤前看看工艺图纸,知道了当天要干什么活儿,心里就想好这个锻件应该怎样变形,要用几火,然后,准备好工具……当我拿着合适的钳子往锤前一站,只是一个单纯的劳动者,心里想的、眼睛盯着的只有锻件,加上冲击力一吨重的锤头,随着我的手、我的眼神飞速起落,人、钳、锤合为一体。那种感受,的确让人迷恋。从那时起,真正认识了劳动的含义,它滋养了我的精神,灵魂活在充满挑战的劳动中,浑身散发出一种享受生命的热情。在那一刻,才感到自己身心是自由的,并富于创造力。

实际上,自我在“一吨锤”上能独立操作,车间里便极少还有人把我当成“另类”。只要有时间,我就可以在“一吨锤”更衣室里休息,或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比如用废弃的钢板打一把炒勺,供自带饭菜的工人热菜、热饭。谁能想到,特殊的经历,反倒让我彻底解放了。最起码,真心感受到了劳动的过程与价值。

不能成事,就成家。当年,我已二十七八岁,就开始筹备结婚。结婚讲究“48条腿”,即满屋新家具的腿,加起来要有48条。我没有那样的条件,结婚家具都是自己做的,而且,没有正式的木料,每个月每户凭购煤本供应25斤劈柴,我“三班倒”,有的是时间,在卖劈柴的日子都是顶着门进去,抢些大块的劈柴,回到家拼成能用的木板。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技术有相通的一面,我有了铁匠手艺,就有了敢做木匠活儿的胆量,反正是自己用,难看点儿也不怕。大床做得粗糙,但很结实,四条腿很高,一间屋子半间炕,床底下可以放很多东西。到做大衣柜时,就像模像样了,再做其他小件家具就很轻松。当时,有了享受自己手艺的快感。此后,家里的电工活儿、水管子坏了、房顶漏雨等等,都难不倒我。

当年,劳动技能堪称生存能力。每天上班后,同组的工人们会交换“物资信息”,谁看到哪个菜市场门口卸白菜了,谁听说哪个副食店进了咸带鱼……我下了夜班,一般会骑车把长春道、大沽路等几个市里知名的大菜市场都转一圈儿,大多时候是一无所获,当天也就死心了。工厂在北郊,家在城西市郊接合部,大的菜市场都在市中心,进去一看空空荡荡,扭头就走。那时,偌大的一座城市,在我的自行车轱辘底下,反倒显得很小,花上两个小时,很容易就兜一圈。

到底是“特重体”劳动训练出来的体魄,特别是身怀一门手艺,心里还是有点儿生活的底气。民谚说:“艺多不压身。”至今,年过八旬,仍然没有丢下家里的力气活儿,不怕出大汗,这是当铁匠的习惯,汗出透了痛快。正如先哲所言: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

前两年,曾动心托人在农村买块地或荒山,期望晴耕雨读或开荒种树,在劳动中终老。当然,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心愿,实现与否倒也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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