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去滑县，与欧阳修相遇。

冷风中，他站在广场一角，手持书卷，凝视前方。塑像旁是明福寺塔。铎铃在风中泠泠地响着。近旁的欧阳书院里刻着他的《秋声赋》，风正从四面八方赶来，飒飒有声，催人老去。欧阳公躲在黑夜里回答说：“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是夜风很大，凌晨3时醒来时，窗外风声怒吼，落叶扑窗，好像欧阳公提醒我不要太过伤情，所谓“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一切都要淡然处之。我大悟，渐渐睡去。

我喜欢欧阳修，是因为苏轼，他是苏轼一生的恩师。苏轼当年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正是欧阳修。欧阳修一生桃李满天下，最赞赏的是苏轼。他曾经对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他不仅欣赏苏轼的文才，更欣赏他的人品、气度和志向，曾对苏轼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

二

去年秋天，朋友带我们畅游扬州，扬州平山堂是欧阳修与苏轼师生二人的精神辉映之地。欧阳修担任过扬州太守，在他去世后多年，苏轼路过扬州，这是他第三次路过扬州。和前两次一样，他再次登上了平山堂凭吊恩师。这一年，苏东坡已年过四十，蓦然回首，只觉弹指间半生已过。想到恩师，他感慨万分，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是个内心很热的人，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情，他都念念不忘，记录在他的诗词与手札里。而欧阳修不仅是苏轼的恩师，也是苏家的贵人。苏门三学士名动北宋，可以说中国文学史上只此一例。而这与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分不开。

苏洵早年在老家四川眉山中举，受举荐到京师汴梁寻求欧阳修、韩琦的帮助。宋仁宗嘉祐元年，苏洵带着19岁的长子苏轼和17岁的次子苏辙来到京城，为两个儿子参加下一年的考试做准备。苏洵精心挑选出自己写的文章，献给当时的文坛领袖、只比自己大2岁的欧阳修。苏洵文字老辣，又是古体散文的推崇者，其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欧阳修，在欧阳修的推荐下，他被仁宗选派参加了《太常因革礼》的编纂。

这期间，苏洵和欧阳修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太常因革礼》书成的消息被奏报至朝廷，仁宗大为称赞，对编书有功的人员各有赏赐。不幸的是，苏洵积劳成疾，于次年病逝。欧阳修亲自为苏洵撰写了《苏主簿挽歌》：“布衣驰誉入京都，丹旐俄惊反旧闾。诸老谁能先贾谊，君王犹未识相如。三年弟子行丧礼，千两乡人会葬车。我独空斋挂尘榻，遗编时阅子云书。”全诗饱含对逝者的敬重和盛赞，洋溢着伤逝悼亡的深情。第二年，欧阳修又为苏洵撰写了墓志铭，高度评价苏洵的文学成就，肯定他的品德和才能。

三

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科考，共录取进士388人，不但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真可谓群星灿烂。一次考试之所以能录取这么多影响后世的人才，与欧阳修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他独具慧眼，古道热肠，不遗余力地为人梯、作嫁衣。自古文人相轻，难得相互欣赏，只有星空一样的胸襟才能容得下这璀璨星斗。

欧阳修做主考官时，读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妙文，发现里面有一段尧与下属的对话，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于是找来文章的作者苏轼，虚心地向这年轻人求教。哪知苏轼回答：“我也没看到过，想当然尔！”历史岂能想当然？放在别的主考官身上，肯定有被戏耍的恼怒，一气之下将人轰出门去也未可知，而欧阳修欣赏苏轼的才华与坦荡，对此一笑置之。

欧阳修提携后进、赞扬别人，出于一颗赤子之心，从不求回报。他一生虽不信佛，但行动正如佛经上所讲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的言行更如老子所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欧阳修爱才如命，见到有才华之人，他满心欢喜，希望有才华的人都能各得其所，为国效力。

四

欧阳修一生嗜酒，还和苏轼一样喜欢酿酒。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欧阳修任滑州通判时曾酿造出著名的冰堂酒，还建造个书斋，叫画舫斋。当时的宰相韩琦、苏轼和黄庭坚都夸奖欧阳修酿的酒味道极佳。

3年后，欧阳修在滁州写的《醉翁亭记》，描绘出了一个白发苍颜、颓然而醉的太守的可爱形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任扬州太守时，每年夏天都携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来荷花插入盆中，又叫歌女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时就要饮一杯酒。就这样欢宴畅饮，直到深夜而归。在颍州，他照样寄情诗酒，自认为过得比年轻时在洛阳丝毫不差。后来告别颍州时，他怕送别的吏民伤心过度，写诗安慰他们说：“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年老时患上痛风，常常脚疼难忍，而且还有晕眩症。他在颍州时遇到一道人徐向真给他治病，用的是气功治病，竟然真的治愈了。颍州有西湖，欧阳修极爱西湖，写了几十首诗赞美西湖。“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他甚至觉得西湖比扬州的瘦西湖还要美。在湖山里徜徉，在水面上逍遥，太守满足于这种寂静安适的生活。在颍州，欧阳公自称“六一居士”，他在文里写道：“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有客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俨然一个老顽童矣。文中也有自得与自赏。有酒，有琴，有棋，有书，有金石文，白发苍苍的太守游走其间满面笑颜，清风明月自来相伴，花香鸟鸣自潜绕之，关键是拥有了一颗闲心，这让琴声明朗、酒香弥漫，中年时的“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已成为过去。他绕着西湖走呀走，风雨阴晴，西湖面目呈现出清丽与朦胧，他有一次以《采桑子》为名，一口气为西湖写下了10首诗。颍州西湖我还没能得去，已在网上遍寻照片，周无青山，亦无森林，就是平原上一个单调的湖，但因这些诗词，而放射出穿越时空的光芒。

五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八月，苏轼出任颍州知府。其时苏轼已近暮年，又逢再次被贬颍州，遥想恩师欧阳修当年在颍州的德行伟绩，反观自己的潦倒落魄，由观月而怀人，由怀人而伤己，不禁有感而发，步欧公原韵创作《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有一年芒种前一天，我驱车到河南新郑市欧阳寺村，专门去听欧坟烟雨。欧阳公为何没有葬在老家吉安或者他后半生钟情的颍州，这真让人费解。但让人安心的是，他与他的学生加友人“三苏”相距不远，这便于苏轼在月明之夜过颍河与之月下相约，四人可以谈诗论词，就像在承天寺时一样，苏轼于月色入户时披衣而行，庭中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空明，竹子和树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如同水中水草顺水漂流。苏轼和欧阳修一定会在月下相遇，会心一笑。

欧阳修陵园后面的竹林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风掠过黄金一样的田野，在这里回旋停留。我似乎听到了苏轼爽朗的笑声，也看到欧阳修的苍颜白发。苏轼曾对欧阳修诵读文与可的诗歌《秦王卷衣》：“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欧阳修笑曰：“与可无此句，此句与可拾得耳。”两人击掌而笑，共同为友人诗句的清闲天然而陶醉。继而，俩人一前一后，步于田垄之上，消失在远方的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