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很久很久没到山里了。是的,太久了。 早年间我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知青时,连队便在山里。营部在山里,团部也在山里。离开连队,不论朝任何方向步行十分钟,都可“登高眺远”一番。“登高”便是登上了某座山头(都不怎么高),于是可见远远近近皆有山影。我们团不似松辽平原上的团,在那些团的那些连队,若置身户外,从早到晚想看不到地平线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在我们连队那儿,想看到地平线也是不可能的。故我返城后成为北京人虽然四十五年了,却仅去过一次香山;在单身时,几乎是由别人硬拽去的。山已很难引起我的好奇,正如在江边河畔居住过多年的人,对于观赏江河风景也不至于太向往的。 但我却在四十五年后第二次进入了山里——那山叫云丘山,地处山西境内,离临汾市不远。我与王山同志受临汾市政府邀请,前去参加第三届“大河文化国际论坛”。王山同志曾任《中国作家》杂志社社长。会址在云丘山内,离公路半个多小时的距离。如今山路都状况良好,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确乎等于进山“里”了。那地方已打造成临汾的一处旅游景区,与会者吃住在山里,都成了休想看到地平线的人——然而重温这样的日子,竟给我带来了大出所料的新鲜感。在云丘山看山,峰岭近若咫尺。在北大荒不能说是“看”山,确切的说法应是“望”山;与山的距离是“望山跑死马”那种遥远距离。 但使我感慨万千的,首先是旅游带给中国农村,特别是山区农村的变化。联想全国的情况,带给某些山区农村的变化可谓巨大。寻思寻思吧,某些山区农村,尤其一些小村,那里的山民在山路尚未修通的年月,出一次山去到山外的世界是多么不易啊!如今半个多小时的行程,对于山民们也许是整整一白天的事。山里可撒种的土地又少得可怜,山民们的生活状况便也可怜。据陪同我和王山的导游青年讲——当年某些山里之乡的乡长,接到通知须到县里去开次会,翻身上马之前,鞍上必挂一小袋干粮,起码得够吃两顿的。当年马是乡干部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再穷的乡也得养马;再近的路,比如四五十里吧,那也得在马背上骑一白天。通常是一早出发,天黑前能到县里就算顺利了。 我惊讶地问:“这种群山环绕的地方还有乡一级政府?” 他说:“当然得有。以前山里的村子不少呢,有村就得有乡啊。” 他说他父亲也曾是山村农民。说父母辈那一代人,并非谁都想往山外闯。一来当年有城乡户籍限制着,去往山外了也找不到工作,注定会成为“盲流”。而一旦去过山外了,见过山外的世面了,有对比了,于回山里那是多么的悲怆啊?二来出去一次太不容易了,路遇山洪,山塌等险情是常有之事。所以,大多数人挺认命,觉得一辈子没出过山并非多大的遗憾,没比较就没落差啊! 而我眼前那曾经的山农的儿子却已是临汾的著名导游了,获过全国金牌导游奖。 那日,在他的陪同下,我与王山边听边看,上上下下地行走于各景点,兴致盎然。 王山问他当导游的主要心得是什么?“也是金山银山呗。这句话使中国农民,特别是祖祖辈辈深居大山腹地的山民及儿女,深受旅游业方兴未艾福祉的泽慧,我们这里成了世外桃源了!”不愧是金牌号导游,一番话句句在理。 斯时我们走到了一处有舞台的地方,台上正演出节目,演员以男女青年为主,或歌唱,或表演鼓舞。二三中年男子,将各类“响器”吹得激荡人心。 王山问请他们演出一场多少钱? 导游笑着说:“不是外请的,台上个个是村里人。他们喜欢文艺,自发组成了演出队,演出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平时有基本工资,旅游旺季有奖金。收入固然不如在外地打工高,但毕竟是在家附近就把钱挣了,就不太想去外地打工了。而他们的家,原本东几户西几户散居各处,如今建成了新村,集中住到一起了。” 离开有舞台的景点后十点多了,导游问我和王山想不想吃碗豆花?王山正中下怀地说:“想。” 卖豆花的小院干净整洁,出屋迎我们的是位姑娘。导游介绍说他俩是同学,姑娘说豆花一早就卖完了。 我问她生意如何?她笑道:“反正我自己知足就是了。”看她样子,是真知足。 导游便又请我和王山随其去见一个他所“羡佩”的人。 一处山坡平场上有两间仿古砖房。我尚未见到工作在那里的人呢,先被门两旁的对联吸引了。 其联是: 山静似太古, 日长如小年。 我不由自主地说:“此处有高人,下联尤佳”。 王山却已在用手机拍照,连说:“同感同感。” 我俩正说着,一儒雅青年自屋内出,眉舒目朗,气质沉稳。导游介绍对方是他学兄,曾是大学校友,对方高他一级。 王山遂问对联可是“学兄”所写?那“学兄”坦言:“我可写不出来。毛笔字没有那么好,也没那等境界,正在修炼,是我俩的小学校长写的”。 于是各自坐于门前石凳,我和王山两个一把岁数的人,听两个山农家庭出身的青年谈他俩的小学校长同时也是恩师——山村小学再无存在必要,自然消讯了。如今的山民家家有车,都将儿女送往县里的中小学做寄宿生了。而他俩的恩师也已退休,发挥余热,承担起了彰显景区各处文化内涵的义务,被人尊为景区的“文化提升人”。该有对联的地方之长短联,大抵是他俩恩师想出来写出来的。 学兄说:“我俩恩师病了,我得接他班,也愿意接他班。我这里是儿童手工体验中心,旅游旺季,会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到这里,我喜欢教孩子们做各种手工。也喜欢像我恩师那样,到处走走,观察,思考,看哪里还有扩大景区的空间,哪处景点还有提升文化品质的必要,这些方法还能使大家的收入再多一些……” 那么沉静的青年,那么年轻的青年,连说话的语调也很沉静,像思想者在口述思想。而是金牌导游的学弟,则攥着他学兄的手说:“景区管理部门已经聘我学兄为智囊团成员了。”他油然表现出对他学兄的敬意。 在下山路上,我仍品味那副对联,对王山悄语:“可惜横批俗套了,‘吉祥如意’四字破坏禅境了。”王山却说:“我觉连横批也好,对于当地人,岁岁平安即吉祥,此心安处即如意,另有禅意,在其中。” 回到住处,一夜难眠。 我曾想问两位学兄学弟毕业于哪所大学,因觉冒昧没问,什么大学什么学位,对于他俩的人生显然已不重要。还曾要问那沉静的青年处对象吗?也自觉唐突没问。 然而对于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会爱上他,心存极大的好奇,于是陷入想象——夜幕初降时分,“山静似太古”,有位姑娘出现在儿童体验中心那儿,伫立门外垂首凝思。她是去与他幽会呢,还是要向他表白分手的决心呢?觉那情形不但有画面感,且十分的《聊斋》。正得意间,忽闻王山在门外大声问:“梁兄方便吗?要与你交流交流感受!” 祝那山里的家家户户吉祥如意!祝那山里的青年们都有美好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