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苇撑伞,雨就细细密密落下来。三月春雨,令内心欢喜。在丹丹的引领下,穿过临平若干街道,走近这一座自北宋赓续至今的古桥边。 桥头立一块石碑,刻有“杭州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隆兴桥”字样,像陌生人初次相见,掏出名片阐释自我。打伞过桥,两分钟就到了对岸。再走回来。显然,我和沈苇,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对既往的美好与沉痛,拥有返回的能力,感怀之、重温之,很必要。让美感与痛感转化为诗篇,内心由此获得平静与超越,很美好。想起前人关于古桥的言辞,很自然:“客子沉吟去,佳人窈窕过”(吴伟业),“石桥跨新绿,源长流愈清”(王汝玉),“横水东西落,幽人日夜过”(贝琼),“道人从此归,往来太多事”(杨杰)…… 在江南,任何一座古桥,都是小型的“往事前情博物馆”,阐释中国。 沈苇,湖州人,在新疆生活三十年后归来,栖息于杭州城以东的下沙,已四年,胡子像沙柳、水草,保持了对西部和江南的双重情感。他打车来临平聚会,只需二十分钟,一路穿越种种隧道与桥梁。江南多水必多桥,仅临平境内,就有桂芳桥、雷家桥、沾驾桥、八字桥、淳安桥、顺德桥……单孔或多孔,石板或石拱,联通两岸小路或大道,造就悲欢离合。这隆兴桥,单孔石拱,沈苇也是第一次走过去,再走回来,对桥柱上雕刻的莲花细细端详,感叹:“刀工真好……”古桥东西两侧,镌刻一副桥联,字迹模糊:“夕阳帆影频呼泊,半夜钟声呗涉卯。”没有人招呼我在桥边停泊歇息,因我没有船,与河水关系疏远,而沉迷于高速度的快捷生活。 桥附近,曾有隆兴寺,钟声与梵呗响彻晨昏。南宋绍兴六年,即公元一一四二年,韦太后陪着宋徽宗尸骨,自金国归来,在此逗留、歇息,以寺庙钟鼓与佛音平复内心,再进入临安。我从一张古画《迎銮图》,看到迎接韦太后归来的盛大场景:一台轿子,无数马匹和旗帜。后来,隆兴寺迁往东湖附近重建。我站在隆兴桥上,也就听不到寺钟。桥下有河,上塘河,也曾被称作“佛河”。两岸庙宇众多,除隆兴寺外,还有佛日寺、安隐寺、华严寺、明因寺等,信徒与香船在河上来来往往。可见,如何安顿内心,是一道永恒难题,需要寺庙、心理诊所、哲学乃至诗歌的参与。 上塘河全程五十余公里,自桐乡、斜桥、长安、盐官,至临平,再向南,过余杭、东新坝,最后进入杭州城小北门。杭州湾这一最早的人工河流,开掘于隋唐,后作为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联系南北。苏轼与道潜,沿这条河进出杭州,看风景、写诗、送别,奔赴中原和黄州。盐、布匹、竹子、丝绸、麻棉、稻米、鱼鲜、木炭、士子、暗探、宫女、皇帝、忠臣、逆子、革命者、武器、电器……乘风扬帆过临平。元末与明初,京杭大运河临平段,改道于塘栖,上塘河遂退出主流位置,安静下来,像一个人进入暮境,作为青壮年们的支流,安静下来。 丹丹,一个姑娘,属新时代主流,眼睛大而明亮,神采飞扬,身份是南苑街道文化工作者。她在上塘河边生活工作许多年,陪我和沈苇来看隆兴桥,解说本地变迁,很合适。 若干年前,临平是小镇,隆兴桥周围一派郊野风光。夏天,船过隆兴桥,会有少年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手抓船舷,哗哗啦啦去了杭州或桐乡,比坐船还风光畅快,让岸边的少女欢呼、脸色绯红。村舍、稻田、炊烟、水牛、拖拉机……上塘河边种种旧日景象,消逝无痕,代之以公寓、写字楼、酒店、医院、汽车、地铁、广告牌、霓虹灯……临平,由一个小镇,壮大为杭州北部城区。翁梅乡,由一片村落,化身为当下的南苑街道。昔日弯曲的乡村小路和田埂,转化为弯曲的小巷,如东梅路、玩月街、景树路等;或者被覆盖、重塑,成为笔直宽阔的长街,如藕花洲大街、景星观路等。幸好,翁姓人家的一丛丛梅子树,在街头花园或河滨步道旁,依旧散枝展叶,为即将来临的梅雨季节制造舆论。 丹丹的亲人、乡邻乃至无数国人,在四十年间,由农耕文明迈入现代文明,获得空间、身体和内心的开放,值得为之欢呼、脸色绯红。尽管步履与心率有些踉跄。故,街道旁,绿地、公园、书店、图书馆、美术馆、剧院、体育馆、学校……这些现代性符号,就有了存在之必要。 南苑街道文化站,亦有存在之必要。这一座小楼,由舞蹈教室、健身房、乒乓球训练室、声乐教室、美术作品展厅等构成的综合体,像文人,站在观霞街旁,观察霞光而非沪深股市指数的变化,有意义。其中,一楼,那个全天开放的图书馆,我在此停顿时间最长。如果生活于南苑街道,我会把这图书馆作为书房,天天来读书、写作、会友,该多好。况且,有服务生现场烤面包、磨制咖啡,足以安抚肠胃。丹丹送来一杯“拿铁”,我拿在手中,微热,真好。但三楼非物质文化遗产陈列馆内展示的那一把铁色凛冽的大刀,我拿不动。它长三米,重三十五公斤,是每年农历五月元帅庙会上挥动表演的道具。大刀旁,陪伴着其它临平遗产,如刺绣、沈氏针灸、滚灯、彩炉、大纛……它们,像一群旧人物在聚会,沉郁而伤感,那古庙前、田埂上、街巷里的锣鼓声和风声,就隐约响起了…… 如何使历史遗产传承与现代性构建,形成对话与共生关系,避免肉身与灵魂的失衡,对于一座城市、一个市民,都是考验。 我此时所站立的隆兴桥,向两侧延展出现代街道,像一个祖先,在无数后人的新面孔、新前途中,获得存在感,隐秘对话复共生。隆兴桥启示我:所谓现代性,必源自古桥一般的古典性,复呈现于现代街道,随时间递嬗而渐次转化为历史遗产。街道,不仅仅是人流与物流的交通途径,更紧密联系于美学(当街道宽度与两侧建筑物高度相等,视觉上最为舒适、优美)、经济学(街道就是人才聚集地、信息交汇处,就是生产力和竞争力)、社会学(街头咖啡馆、酒吧、会所、车站、教堂,是人与人相识、相爱、相怨恨的契机和舞台,众多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以街道为人物背景和叙事动力,符合逻辑——转过街口,某个人的内心,就可能发生一次剧变)…… 在巴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本雅明,就是一个热爱街道生活的“休闲逛街者”,“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感到不自在”。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等作家,也喜欢在街道旁的旅馆和咖啡馆中临窗写作。我,无名,同样“喜欢孤独,但喜欢的是人群中的孤独”,在上海,居住于一条喧嚣街道旁而非寂静郊区。也曾到大海、草原、群山去游荡,但我不会以诋毁上海生活,来炮制所谓的“大自然赞美诗”。因为,我知道,自己往来于大海、草原和群山之间的路费和餐费,来自于城市的人群、市场、车流与灯火;我的思考和言说,寄托于街道旁的出版社、报社、书店和印刷厂。在临平,四处晃荡,依旧是“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而“人群是抒情诗的一个新主题”——我同意引文中这些本雅明的观点。如何书写街道和人群,对新一代写作者,是一种考验。从不及物的悬空言说,降落进日常生活,捕捉与山水旷野相比肩的美感和痛感,以有难度的写作,对称于内心生活的难度。假装像古代文人那样雅致地抒情,轻车熟路,仿佛长衫在身、马车在旁,是虚伪的、懒惰的、无效的。 “街道”这一名词,也与政治学发生关联。作为中国当代城市治理的基本组织,它承担若干社区的管理功能。比如,南苑街道,下辖三十一个社区,须面向大街小巷两侧的楼宇、公寓、花园、河流、桥梁、梅子树,为辖区市民提供日常服务:入学、就业、养老、救治、邻里关系、心灵安抚……目前,南苑街道正探索以数字化手段,构建未来社区,化解老龄化社会新疑难。丹丹职责之一,就是为全国各地纷纷前来取经的社区建设考察团,讲解这一探索的成效与心得。她手指大屏幕上绿树掩映、光点闪烁的街衢图景,阐释“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之主题,声情并茂。我,晚景在望,旁听讲解,如同在接受一种安抚和承诺。 我要怎样才能拥有你? 我给你贫瘠的街道,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长久凝望着孤独的月亮的人的愁苦。 诗人博尔赫斯这样书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和爱情。每每在中国各地的街道晃荡,我常想起这首诗。当然,南苑街道繁荣,此一刻,落日壮丽。我和沈苇已把雨伞收起,夕辉里,一弯新月在隆兴桥上空隐隐浮现,清新妩媚。如果邀请博尔赫斯,来上塘河边生活,并将眼前景象献给一个女子,就能获得一场重要的爱情吗?他不懂数字化,也不知“未来社区”深意,其长久的愁苦如何化解? 所以,需要写诗,在语言里构建家园。需要一支笔,像这一座古桥临危不惧,派生出一行行的街道和烟火,联通无数陌生或亲密的人们。 一阵晚风吹来,是春风,虽寒意料峭。桥头,一棵樱花树如佳人、幽人、道人。花瓣随风而离枝,落在沈苇帽子上,像刺绣出的图案;落在我的白发间,似一声慰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