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大约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但已全然忘却是从哪个渠道,比如哪个人、哪本书,或是哪部电影,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其实,记忆中又好像只有一幅幅画面在翻动。一忽儿是浩渺无边的黄色汪洋,缥缈处的浅丘隐约可见;一忽儿是一片泥泞的土地上,孤零零支离破碎的房,一伙伙逃难的人,一张张菜色的脸。他们是一群整体很清晰,个体却又很抽象的难民。因为这个庞大无比的群体中,没有一位是我家的亲戚、朋友、熟人。他们与我日常的生活,相隔很远很远,远到似乎遥不可及,但他们悲惨的遭遇,“盘踞”在我心灵的深处,时时让年少的我,怀一种近在咫尺的惊恐与若重若轻的牵挂。 他们,就是黄河泛滥区里千千万万的百姓。 被誉为中华文明摇篮、赞作母亲河的黄河,有着桀骜不驯的天性,漫长而曲折的上游、中游,在九九八十一弯的旅途上,尽管使出种种咆哮嘶吼,种种怒发冲冠,种种东闯西扑,苦于高山峡谷的制约、管束,终竟未能挣脱宿命般的羁绊而翻腾起危害甚烈的恶浪,只能归顺由西汇聚的流向,奔向大海的东方。 当黄河跌跌撞撞来到河南境内,置身于丘陵与平原的全新地理环境,其顽劣天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放纵般地懈怠起来,将裹泥挟沙的“豪迈”丢弃一尽。而源源不断的黄土高坡的泥沙,仍在毫无遏止地涌来,年复一年淤积在中原大地。古老的河道愈加杂乱无章,这似乎又给了黄河以变换手法继续粗野的口实。在典籍记载或有水文资料的全部两千五百年间,撒泼打滚的黄河放肆地胡作非为,上演出无数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闹剧。 任性的破坏直接酿成黄泛区接踵而至的生灵涂炭。但从古至今的“黄患”灾民,在无数惨剧面前,表现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坚韧。他们被迫无奈之下背井离乡的逃难,极少有经年累月远走他乡的延宕。而往往在水势稍有退却,他们便拖家带口重返故土,在绝望中点燃重建家园的希望,脚踏实地地展开新一轮抵御黄河的战斗。他们的抗争,往往凭借自己的双手双脚、肩扛背负,依靠落后的,甚至是原始的生产工具。人们锲而不舍地重复着周而复始的劳作,利用黄河严冬时偃旗息鼓的短暂宁静,挖土筑坝,稳固河床;或是顶着汛期“黄龙”卷土重来的猖獗,置生死于度外,昼夜守护险情迭出的堤防。正是一代一代勤劳、苦难的黄河儿女对家乡难以割舍的眷恋,艰苦卓绝的奋斗得以延续,繁衍不息的家族得以延续,支撑人们生存的悲欢离合得以延续。顺理成章,延续下来的还有黄河两岸两条雄奇的大堤。泥沙肆虐的河床,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逐年提高。高出地面三米五米,甚而十米八米,已属家常便饭。于是,在延伸无边的河道旁,在两岸芸芸众生的头顶,在田园、工矿、城镇的上方,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昼夜不息地流过。这便是小时候屡屡听说的让人莫名恐惧的“悬河”景观。大堤越垒越高,像债台高筑,令人悬心,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偿还这笔恶性循环的灭顶之债呢? 似乎在不经意之间,经过了许多年,黄河那边再也没有耸人听闻的信息传来。除了开春,时有冰排非正常麇集的“凌汛”(且十之八九有惊无险)见诸电视短讯之外,一条千百年来令人恨爱交加的黄河,不可思议地弃恶从善而安静下来了。 但是,他们呢?现在过得好吗?想必,应该毫无悬念。随着悬河的概念趋于淡化,依托黄河休养生息的民众也自然平安无虞。就在前些天,有了一次探访他们的机会,地点就在地处黄河下游的山东利津县。黄河洪峰越过利津水文站,到彻底注入渤海,虽然尚有百余公里的前行,但依照惯例,这便是黄河顺利入海的标志。所以,称利津为黄河下游的下游,显然是十分精当的。前往曾经饱受水患之害的利津,去看望久存于心的他们,无疑也是高低远近最为相宜的位置。 他们,还好吗? 在黄河的上游,人们谈到“好”,通常是喜孜孜地:“好着哩”;在黄河的中游,人们谈到“好”,通常是笑吟吟地:“可好哩”;在黄河下游的利津,在利津管辖的北宋镇,在北宋镇下属的高家村,人们说到“好”,一概是无尽的欢快:“挺好、挺好”。 高家村诞生于元末明初,十足一座岁月悠悠的古村。该村位居黄河滩区的前沿,曾是下游最为凶险的地段之一。言谈话语中,“黄患”早已成为村子里老一辈村民数十年前的遥远记忆。而对年轻一代来说,村南不远处高高的大堤,堤外黄汤滚滚的河水,仅仅只是一道寻常至极的毫无故事的家乡景致而已。 其实,见到置身太平盛世、尽享安居乐业的他们,异常欣慰之外,我仍旧怀有一个强烈的疑问。调皮千年的黄河,在最近的半个多世纪,受到了何种调教,居然本分成了今天的模样? 主人的释疑答惑,竟是如此登高远眺,如此提纲挈领,如此素朴易懂,如此真实可信。他们说,“黄患”得到今天的根治,大手笔首先归功于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成为国家战略之后,浩瀚的黄河流域树起一面猎猎飘扬的帅旗,整个庞杂的水利治理,从此开启了有条不紊的综合实施的大幕。上游座座水库林立,成功控制了泄洪;中游大兴栽树育草,有效改善了植被;下游采用现代技术,全线堤坝固若金汤;更有小浪底水库神妙无比的科学调控,放泄多少流量,掌握多大流速,便恰好可以将多少泥沙成功送入大海…… 我明白了,母亲河洗心革面的今天,其实就是他们,正与我愉快交谈的他们,平安富足的他们,自信满满的他们,以誓死不贰的信念创造出来的熠熠闪光的世间奇迹。 远古以来,高家村的所有平畴旷野,皆系黄河冲积而成。按道理,全都可以打造出肥沃的良田,只需应时撒播庄稼、菜蔬的种子,就一定会蓬勃起丰收的兴旺。只不过,在数千年来的岁月流逝中,喜人的景象多为农人的奢望。而多数年份,富庶的大地无不黄水漫漫,颗粒无收,浸透了人间苦难。 当黄河流到今天,一切都已改观。尤其此刻,九月初秋的此刻,高家村名副其实,居高临下,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游曳在无边无垠的绿海之中,已然成为独具黄河滩区人文特色的代表性景观。古往今来的滩区民居,为躲避水害,都会事先平地垒筑高台地基,然后建房造屋。高家村便属其中的佼佼者。尤其经过近年来的改造、提升,其防洪等级,按五十年一遇设计,但实际上早已超过百年一遇的水准,成为货真价实的“百年大计”。这预示着,黄泛区黎民百姓千百年来的担惊受怕化为乌有,听闻黄河浪涛拍岸而高枕无忧的诗情画意,则已经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由平地下车步行,经过一条缓而长的沥青公路上到村里,眼前的一切,令人生出无法想象的吃惊。所有的宅院,式样大气、高挑,外观色彩干净、整齐。宽街小巷,没有乱贴乱画,不见乱堆乱放,更无乱搭乱盖。马路划出清晰的交通标志线,盏盏路灯让人联想起夏夜的清凉与冬夜的温暖。式样新颖的垃圾箱侍立街头,自来水、天然气家家入户,电商服务中心铭牌高悬,免费无线网络覆盖全村…… 站在村头极目四望,在热情的主人饶有兴味的“指认”帮助下,看到了隐约远处几处高台上的村庄。它们的建设面貌,或许已超过了高家村,或许正追赶着高家村。耳闻目睹,叫人在追寻中涌起阵阵感慨。我突生念头,这周遭所有高台村庄的来世今生,与我曾去过的福建永定土楼、广东开平雕楼,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假以时日,这种黄河文化的载体之一,会不会瓜熟蒂落般地成为宝贵的遗迹呢?由此衍生开去,利津的黄河滩区,迎来宜居宜业宜游的明天,还会遥远吗? 高家村户籍人口686人,常住人口650人。我反复咀嚼、品味这两个看似普通的数字。这种人员高度稳定的状况,与东西南北中我知道的众多乡村迥然两样。又听说,滩区里的几乎所有村庄,与高家村大同小异。这就更加真实地告诉我,自己的“他们,还好吗”的疑问可以完全抛弃。他们的确已经很好。尤其在新农村、新家园的建设中,他们拥有着一份安稳的岁月和埋头苦干的心。这比什么“好”都好,也必然是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人们,共同期盼的好。 |